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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8章 書生意氣

  孔融很快就寫完了張喜的傳記,興衝衝地拿給楊彪看。


  楊彪看完,撫著胡須,思索良久。“文舉文采燦爛,賞心悅目。”


  孔融雖然傲,卻不傻。


  楊彪隻誇他文采,卻不說內容, 顯然是對這篇傳記不滿意。


  “還請文先斧正。”


  楊彪放下傳記,輕輕擱在一旁,說起了一樁舊事。


  二十多年前,他曾和馬日磾、蔡邕、盧植、韓說等人校書東觀,編著孝靈帝以前的君臣傳記,作紀、誌、傳等數十篇。參與諸人皆是博學之事,但大家公認,蔡邕最具史才, 所以蔡邕承擔的任務最重, 其中的誌十篇幾乎是由蔡邕一人完成的。


  有一次,他們閑聊,說到史學與文學的不同。蔡邕有一個觀點,大家都很認同。


  史學與文學最大的區別,在於事實。


  你可以對一件事有不同的評價,但這件事本身必須是真的。你可以對事實有所偏重,有所選擇,但寫入史書的事都應該是真實發生的,而不是虛構的。


  聖人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但絕不能向壁虛造一字,第一件事都必有文獻可依。


  就這一點而言, 蔡邕對司馬遷就有所批評,說《太史公書》中有不少是道聽途說的東西,並非事實。但司馬遷有他不得已之處, 很多史實距離太遠, 根本沒有文獻記載,不得不以傳說入史。


  可是寫本朝史,尤其是當代人,萬萬不可如此。


  如果罔顧事實,隨意編造,那史書就不是史書,而是小說家言。


  蔡邕的觀點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所以他們後來修史傳,基本上也遵循了這一原則。


  楊彪說完,輕輕地點了點孔融的作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張季禮傳紀之難,在於無事可寫。”


  孔融作色。“你既然知道無事可寫,那我能怎麽辦?”


  “如果容易,何必勞動文舉?你以為蔡琰寫不了這篇傳記,是她不肯編,還是不會編?”


  “我……”孔融拂袖一起,眼睛一瞪,胡須吹起。


  “文舉多費心。”楊彪將案上的傳記輕輕推了回去。


  孔融拿過傳記,拂袖而去。


  一旁的屏風後麵,走出了袁夫人。袁夫人看了一眼孔融的背影,黛眉蹙。“文先,這樣的腐儒留在身邊,恐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楊彪撫著胡須,臉色凝重,幽幽一聲歎息。


  “希望諸君九泉之下,不會怪我。”


  袁夫人撇了撇嘴。“你放心,至少蔡伯喈不會怪你。若他在世,我想他也會讚同你這個觀點的。憑著手中筆臧否人物,以非為是,絕非良史當為。”


  她頓了頓,眉梢輕挑。“不想昭姬雖是個女子,卻繼承了蔡伯喈的才華,大漲我女子誌氣。依我看,她將來的成就當在班昭之上。”


  楊彪詫異地瞅了袁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


  回到住處,孔融一眼看到禰衡在院中踱步,不免有些詫異。


  “回來得這麽早?”


  禰衡翻了個白眼。“我今天就沒出去。你忙著寫傳記,不知道而已。”


  “找到那個年輕人了?”孔融笑了笑,也不介意,順口問道。


  禰衡再次翻了個白眼。“找到了,他說會來找我理論。我估摸著,也就這兩天了。”


  “誰啊?”


  “扶風人孟達。”


  孔融愣了一下,轉身看向禰衡。“是官居散騎侍郎的那個孟達孟子度嗎?”


  “你認識?”


  孔融笑了一聲。“正平,這孟達可是長安城裏的後起之秀。他是講武堂第三期肄業生中的第一名,直接選入散騎的關中俊彥。因為這事,還鬧出不小風波呢。”


  “什麽風波?”


  “他父親叫孟佗,曾獻葡萄酒給張讓,以換得出任涼州刺史。”


  禰衡愣住了,半晌才懊喪地說道:“原來是這樣的人。聽一聽都覺得汙了耳朵,我還和他論什麽道。罷了,罷了,算我倒黴,白費了好多心思。”


  說完,禰衡轉身回屋,一邊走一邊揚手。“若是他來找我,就說我眼睛疼,不見。”


  孔融趕上前去,拽住禰衡。“我幫你洗洗眼睛,你看看我剛為張季禮與的傳記。”


  兩人在堂上就坐,禰衡將孔融的文章看了一遍,老氣橫秋地點了點頭。


  “文舉的文章有進步,可喜可賀。”


  “但太尉說,向壁虛造,不合直筆為史之道。”


  禰衡眼睛一翻。“直筆是直指本原,並非事事拘泥原貌。董狐書趙盾弑其君,豈是說趙盾手刃其君?身為執政,亡不越境,返不討賊,有違君臣之義,當負弑君之名。若抱泥原貌,則董卓亦不為廢立之事,扶立今上者為袁隗也。”


  “我也是這麽想,奈何……”孔融很無奈,唉聲歎氣了片刻,突然一愣,猛地抬起頭。“正平,天子不會就是這個意思吧?”


  “什麽意思?”


  “你想啊,如果廢少帝,立今上的不是亂臣董卓,而是四世三公的袁隗,豈不更合乎道義?”


  禰衡也反應過來。“所以,天子要將袁紹逐出袁氏宗族,由袁術為宗主,獨享其功。否則以此大功,袁紹當入朝主政才對。”


  “然也!”兩人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總算把握住了天子真正的心思。


  開心了片刻之後,孔融收起興奮的心情,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


  “那這傳記該怎麽寫?”


  禰衡不假思索的說道:“心證。”


  “心證?”


  “張季禮雖無事功,卻有道德。他不畏董卓殘暴,陪天子西遷,忠於天子,不離不棄,德行無虧。就算是反對度田,也是為朝廷著想,其誌可嘉,其心可憫。由此處著眼,自然好寫。”


  孔融點頭讚同。


  他想了想,起身說道:“我要去問問與他一起西行的人,收集一些事跡,或許能更充實一些。正平,你要不要一起?”


  禰衡搖搖頭。“孟達那樣的人都能直選散騎,天子用人未免過濫,不擇良莠。我要上書金馬門,請天子罷黜孟達,清君之側。”


  孔融撫掌而歎。“後生可畏。正平,還是你反應快,又搶先一步。我老子,不複當年銳氣。”


  禰衡傲然一笑,走到孔融的案前,取過紙筆,一揮而就。


  他放下筆,拿起剛剛寫好的文章,滿意地點點頭。


  “好紙,好筆,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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