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知更鳥曾說(1)
第二次再到衛捷的工作室,陽樰就大方多了。
蔣南正在跟客戶打電話, 只抽出手來跟她揮了揮當做是打招呼, 胡淖不在座位上,陽樰張望兩眼, 看見他正在制衣間里忙活。
工作室面積很大,除去衛捷的辦公室,公共區域有一半是制衣間, 裡頭東西應有盡有:半成品、完成品的衣服、體型各不相同的人體模型、各種工具、布料等。
上次陽樰來的時候沒人在制衣間工作, 裡面整理的乾淨整齊,這會兒用上了, 雖不至於亂七八糟, 但中間的大方桌上散著圖紙、一些小工具和或裁剪或還沒用的布料,顯得有些凌亂。
蔣南忙著沒法跟她說話,陽樰只好指了指衛捷的辦公室,以眼神無聲詢問。
蔣南點點頭, 沖她比了個「OK」的手勢。
陽樰這才放心去敲辦公室的門。
裡頭傳來周封的聲音:「請進。」
她推開門進去,周封坐在自己那張辦公桌後邊, 不見衛捷的身影。
上次陽樰走後,周封就聽蔣南和胡淖說了她的事兒, 包括自家衛老闆那句——「叫嫂子」。
比起蔣南和胡淖, 他還知道點兒更深的東西,但顯然不能說出去, 更不可能告訴這位「小公主」, 一抬頭就見人進來了, 唰拉一下站起身,跟面見什麼伯爵夫人似的,支支吾吾老半天不知道怎麼稱呼她好。
陽樰被他嚇了一跳,看著他滿面猶豫的樣子,疑惑地眨了下眼,主動打招呼:「周封哥早。」
周封措手不及,愣頭愣腦地應著:「哦哦,早,早。」
衛捷的辦公室也有一個制衣間,比外面的規格小一些,玻璃門是半透明的磨砂質地,只能隱約地看見裡面人和物體的輪廓影子。
「衛捷在裡面嗎?」陽樰朝制衣間的方向偏了偏腦袋。
「在的在的,」周封好像怕她走過去似的,從辦公桌后跨出來,快步走到制衣間門口,「你先坐會兒,我進去叫衛哥。」
陽樰在沙發上坐下,莫名地看他小心推開制衣間的門閃身進去。
奇了怪了,她還能是來偷設計的間諜不成?
制衣間的隔音效果很好,衛捷埋頭做著手裡的東西,掀掀眼皮掃了他一眼,「怎麼了?」
「衛哥,那個……」周封挑選了一下稱呼,決定用個最實際的,「嫂子來了。」
衛捷一頓。
然後周封就看見他放下了手裡快完工的頭紗,勾出一個愉悅的笑,走過來的時候十分隨意地下達了一個逐客令:「你先出去找蔣南他們玩。」
周封:「……」
他看了一眼掛在非常獨特的,從國外跟著衛哥回來的,和陽樰體型十分像的人體模型,人體模型上正穿著件精緻的洋裝。
周封乖巧地不悶屁了。
陽樰靠在沙發上,伸直了腿,用左腳丫子碰右腳丫子,玩兒得不亦樂乎,制衣間的門開了,衛捷和周封一前一後走出來。
然後周封沉默地離開了辦公室。那姿態,像個古時候不打擾主子談情說愛的識相小家僕。
陽樰停下了腳丫子的自娛自樂。
衛捷給她倒了杯水,玻璃杯與茶几相碰,發出一聲響,他坐下來,「怎麼過來了?」
陽樰捧起玻璃杯,嘴巴朝蛋糕盒努了努,「裴澍給你的。」
水帶著微微的溫熱,她低頭抿了口,眼睛悄悄抬起,窺探他的反應。
衛捷視線移到蛋糕盒上,眉梢微挑,慢條斯理地嚼著她的話重複:「裴澍給我的?」
「對啊。」她隨口胡謅了個理由,「他做得太大了,我們分不完,就乾脆劃了一塊給你。我媽、裴叔叔和我哥他們也有份。」
「那他們的呢?」
陽樰毫無防備:「到時候裴澍送過去。」
衛捷點點頭,自然地篤定陳述:「所以你就特地來送蛋糕給我。」
「對……不是!」陽樰手差點兒打滑,忙拿穩了杯子,小小地抿了口水,又抿一口,索性咬著玻璃杯沿,眼神專註地望著裡頭晃起漣漪的白開水面,「這個蛋糕拿回去放冰箱里也要等到你下班了,味道肯定不如現在新鮮。反正我閑著,就順路來一趟,當散步了。」
再一瞥眼,衛捷手肘撐在沙發扶手上,漫不經心地撐著腦袋,眯眼笑著望她,非常敷衍地點頭「嗯」了一聲。
一副「隨便你扯反正我都懂」的姿態。
陽樰就有點兒扯不下去了。
她沉默兩秒,說:「我送都送來了你吃還是不吃?」
偽裝出的兇巴巴的語氣,仔細聽,還能聽出一絲羞嗔的味道。
衛捷心情大好,笑眯眯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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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女士和裴劍林下午兩點多下飛機,陽樰不打算去接,但兩人下了飛機肯定要回這邊,她心裡還難受彆扭著,也不想先回去,不然到下午還得面對他們。
她捧著喝空了的水杯窩在沙發里,猶豫地思忖著一會兒去哪消磨時間,還得碼字。
小姑娘獃獃的,眉間有憂慮和煩惱,衛捷蛋糕也吃完了,扔掉垃圾,從她手中抽出空掉的杯子。
手裡的東西突然沒了,她眼珠一動,懵懵地抬頭望過來。
「不開心?」
她下意識地搖頭,而後一頓,咬著唇遲疑地點了點頭,欲言又止,最後終於下了決心似的,又帶著略微忐忑地問:「我今天可不可以在你這裡待著?」
衛捷靜靜地看了她兩秒,笑眼溫柔:「當然可以。」
衛捷還要去制衣間繼續做他的事,電腦自然而然就歸陽樰掌控了。進位衣間前,他終於允許周封回到工作崗位上。
周封都做好了可能一上午都不得踏入辦公室的準備,突然被叫回來,對兩人什麼都沒發生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還有一點兒受寵若驚。
陽樰安靜地碼自己的小說,周封也是個不話多的性子,屋子裡一時間只剩下敲鍵盤的聲音。
寫完新章,陽樰沒事兒做了,撐著下巴刷了下微博,回了幾個積攢的私信,視線不經意一偏,瞥見電腦旁邊擺著一個獎盃,和一張照片。
衛捷的辦公桌面很乾凈,東西也少,一台電腦、一個獎盃、一張照片以及一個筆筒,筆筒里只兩隻簽字筆,除此之外沒有旁的東西了。
照片只拍了一件衣服,是一件漢元素的長裙,穿在人體模型上。
「那個是衛哥第一件獲獎的作品,」鍵盤聲停了,周封不自覺看了辦公桌一眼,見陽樰盯著桌上的相片看,忍不住解說道,「旁邊那個獎盃,就是跟著那個獎項一起發的。」
陽樰是知道的。
這個獎項是衛捷得到現今所有名氣的一個台階,她還知道他是在國外讀研二那年獲獎的。
而這些,不是衛書莞告訴她的。
提起這個話題了,陽樰便有些好奇:「周封哥,你們現在在國內做得怎麼樣了?」
周封:「雖然換了個地方會有點影響,但咱們團隊畢竟有名聲在,現在也一天比一天好了,再做到國外時的成績是遲早的事兒。」他突發奇想,「你要不要來看看我們工作室的作品?」
「好啊。」她正巧也無聊,感興趣地湊了過去。
於是衛捷出來的時候,就見本應坐在他辦公桌後面的小姑娘正坐在周封的位子上,乖巧得像高中坐在教室里聽課的好學生,而他那寡言老實的助理,傾著身子,手裡拿著滑鼠,邊滑動圖片邊給好學生講解。
小姑娘不時點兩下頭,「好看」兩個字透出的讚賞驚嘆絲毫不加掩飾。
嘖。
衛捷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手搭上座椅靠背,出聲問道:「在看什麼?」
周封直起身子,但沒覺得哪裡不對勁,「衛哥,你忙完了?」
「嗯。」
他視線往下落,小姑娘抓著椅子扶手,扭過身子看他,眼眸亮亮的:「衛捷,你工作室的都是人才啊,設計的衣服好看又別緻。」
衛捷挑了挑眉,神色平靜,緩慢地問:「那我呢?」
陽樰:「嗯?」
周封終於覺得氣氛不對。
他手偷偷鬆開了滑鼠,往後挪了挪,說了句「我出去打個水」轉身從容又急迫地空手退離戰場。
門關上,辦公室里又只剩下兩個人。
陽樰看著周封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再回頭,衛捷的臉放大在眼前。
她抓著扶手的手一緊,眨眨眼,呼吸滯緩。
男人雙臂交叉相疊搭在椅背上,身子下傾,柔軟的髮絲耷拉滑落下來,氣息靠得近,深邃的桃花眼像是要蠱惑人似的,目光平靜又柔軟。
他低聲開口,慵懶的尾音彷彿貓兒在撒嬌:「你只誇了他們,那我呢?」
「你……」陽樰食指摳了摳扶手,斂下眼帘,耳根像是被他擺動的貓尾巴來回掃似的,直發癢,「你是老闆,當然是……」
她咳了咳,聲音又含糊又清晰:「最好的。」
衛捷笑起來,低低的,滿足而愉悅的笑聲漂浮回蕩在安靜的空氣中。
「嗯,小公主也是最好的。」他含笑說。
陽樰小小地哼了聲,抿著剋制不住想要上揚的嘴角,嘟囔:「還用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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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到中午休息的時候,大伙兒各自結伴去吃飯,非常默契的,沒有一個人來邀請衛捷和陽樰。
工作室就在市中心,周邊不缺吃食,兩人去吃了砂鍋飯。飯後,剛走到寫字樓底下,衛捷就不再往上了,讓她在門口等著。
五分鐘后,他把車停在陽樰面前。
陽樰不明所以:「不回工作室嗎?」
衛捷只說:「先上車。」
擋在寫字樓門口不太好,陽樰坐進副駕駛,衛捷又提醒道:「安全帶。」
她邊拉安全帶邊問:「要去哪?」
車子緩慢駛出去,他輕輕笑了笑,沒回答,只說:「哄你開心。」
他的話像一記柔軟的小鎚子,正正好,擊在心跳最密集的那一瞬間。
敲得拍子漏了一下。
十分鐘不到,車子就停下了。
陽樰伸頭望了外面一眼,說:「這不是衛阿姨的畫室嗎?」
衛捷:「嗯。」
衛書莞十年前帶著衛捷搬來的時候,畫室就她一個人,規模也不大,但衛書莞在美術界也是享有盛名的畫家,畫室發展到現在,加上她,還有另外兩名老師。
而這些年畫室一再擴張,規模已經相當可觀。除了公共的大空間,還有幾個獨立的小房間,供人多時分流。
今天是工作日,來上課的人基本為空閑的大學生和成年人。
偌大的空間里人聲稀少,靜謐安寧。大伙兒專心致志地投入自己的作品中,或是碳筆在素描紙上摩挲,發出刷刷的聲音,或是畫筆淌過顏料,在紙上渲染出或濃或淡的色彩。
陽樰沒有跟著衛書莞學過畫畫,只無聊時會跟著她一起來畫室,一些畫室的常駐居民都眼熟她了。但他們沒見過出這幾年一直在國外的衛捷,陽樰甚至都能感覺到衛捷踏入畫室的一瞬間,幾名年輕女孩兒的目光齊刷刷地聚集了過來,熱烈得能穿透人。
她莫名有點兒不爽,身子不經意地動了動,擋在衛捷面前。
衛捷察覺到小姑娘細微的小動作,小姑娘個子嬌小,就算站在他面前,也等同於什麼也沒擋住一樣。
但這依然不妨礙他的胸腔被持續的好心情充盈。
畫室了另外兩位老師是在衛捷出國前就任職的,她們自然認識他,簡短地打過招呼后,衛捷討了幾張素描紙和碳筆,帶著陽樰走進一間沒有人的房間。
他將素描紙夾在畫板上,接著拖了張椅子過來,按著小姑娘的肩讓她坐在畫板面前,然後往她手裡塞了支筆。
陽樰迷茫地握著筆,抬頭看他:「這是幹嘛?」
「畫畫。」他手指蹭了蹭粗糙的素描紙,垂眸看她,「不是不開心嗎?這上面還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有,隨便你發泄。」
陽樰心口一動,看著畫板上空無一物的紙張,那些無處發泄的負面情緒好似真的在一瞬間涌了上來。
想要將這片空洞的白填充完整。
她盯著素描紙看了會兒,筆尖遲疑地點在上面,停住了。
「可是我,不會畫畫啊。」她又抬頭望向衛捷。
小姑娘表情無辜又茫然,衛捷看了她幾秒,放下拿在手裡的其餘幾張素描紙,繞到她身後。
她本就小小一隻,現在坐下了,又矮一截。
他彎下腰,一手從她身側繞過去,扶住畫板,另一隻手,握住了她拿筆的柔軟小手。
陽樰感受到他貼上來的氣息和溫度,以及手背好似愈發炙熱的觸感,背忽然挺直了,脊樑緊繃。
他的嗓音輕輕地響在耳邊:「我教你。」
陽樰今天沒有扎頭髮,可他的鼻息,以及說話時噴出的熱氣,仍然穿梭過層層髮絲,撲在耳朵上,又熱,又癢。
她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衛捷卻好似沒有察覺,又或者明知而不顧,握著她的手,在素描紙上描繪出一道道線條。
她感覺握著筆的手被那股炙熱的溫度燙得都沒力氣了,他帶著怎麼畫,她就跟著往哪兒走。
素描紙上出現了一個非常可愛的Q版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長發飄飄,穿著公主裙,頭上戴著皇冠。
碳筆勾勒出幾滴淚水,這位小公主,正坐在石頭上哭得非常傷心。
陽樰眸光閃了閃。
衛捷帶著她開始畫下一個畫面。
小公主的身後有一棵樹,樹旁邊,一隻毛髮蓬鬆的狐狸探出了腦袋,悄悄望著公主哭泣的背影。
第三個畫面,狐狸似乎跑進了森林深處,摘下了一朵開在山泉邊的小小花朵。
第四個畫面,狐狸嘴裡銜著那朵小花,坐在小公主面前,蓬鬆的尾巴乖順地收在身側。而小公主則揉著婆娑的淚眼,有些呆愣地看著面前的狐狸。
畫到這裡,素描紙沒有空隙可以畫第五個畫面了。
衛捷也停下了筆。
陽樰的目光在第四個畫面上停駐片刻,微微偏了頭看向他,聲音細小:「然後呢?」
「然後……」
他拖著長長的尾音,似是在思索。
陽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側臉,呼吸放得很緩慢。
畫室向陽,採光很好。
他的睫毛在光下鍍了一層迷濛的光暈。
男人忽然轉過頭來。
陽樰眼睫猛地一跳,兩人近在咫尺的呼吸相撞,她無措地眨了眨眼睛。
「衛……」話剛出口。
「然後——」
他低啞的聲音貼近,震蕩耳膜。
陽樰屏住了呼吸。
後面的話,悄然吞沒在緊密相疊的雙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