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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宮牆是有些鮮艷而不失深沉的硃紅色,薛翃站在牆邊,黑色鶴氅,白色道衣,如墨般的青絲乾淨利落地綰在發頂,露出毫無瑕疵的秀麗容貌,膚色如新雪一般純凈。


  通身上下,除了唇瓣是嬌嫩的嫣紅外,竟只有黑白兩色。


  紫禁城中從未出現過這樣奇異的景緻,在奇異之外,卻有種令人情不自禁為之心儀的美。


  江恆的目光落在她額頭上剛才被撞過的地方,那是一點淡淡地粉紅痕迹。


  最後江恆道:「罷了,事不宜遲,我去太醫院看看。雖然沾上這種病,怕是很難有人願意去給那逆賊醫治了。」


  江恆緩緩邁步瞬間,薛翃終於說道:「江大人!」


  他停下步子,像是意料之中她會出聲,回頭看向薛翃:「仙長可還有事?」


  薛翃面色如水,沉沉靜靜地說道:「俞蓮臣是地煞之身,若是身死,煞氣外泄,對紫禁城的龍氣大為有損,目下師兄正張羅禳解之事,如果給他衝撞了,怕會引出誰也料不到的後果,假如……太醫院沒有人願意去、或者對這癥狀覺著棘手的話,貧道會仔細斟酌,儘快找出個可以醫治的法子。」


  江恆嘴角微動:「如此自然大好,也省了本指揮使很多麻煩。這樣的話,先拜託仙長了。」


  說罷,江恆凝視著薛翃,一笑頷首。


  薛翃舉手打了個稽首,兩人相對著一點頭,各自往前,擦身而過。


  寶鸞公主的心疾雖然棘手,但並不是沒有頭緒,而且她的病也還沒壞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另外,寶鸞的病情並不只是疾病的原因而已,要讓她好轉,需要在飲食,藥物,日常起居上各處留心,只要精心呵護,不怕好不起來。


  在此之前,麗嬪是不能留了,寶鸞身邊的人,多半也都不中用。


  只是這件事還剛開始,俞蓮臣就也生了病,如果真如江恆所說,這瘧疾之症是最兇猛的,如果救治的遲,再加上病人體虛的話,應該撐不了多久。


  薛翃心頭沉沉,正不停地思量,卻覺著背後如鋒芒隱隱,她的腳步微頓,回過頭去。


  身後偌長的宮道上,並沒有其他人在,跟江恆作別的那個路口也是沉靜寂然,毫無異常。


  薛翃怔了怔:也許是自個兒多心了。


  ***

  回到了放鹿宮,薛翃把管藥材的木心叫了來,如神散她是有現成的丹藥,可保命丹因為是禁藥,等閑不能用,所以目前只有有限的兩顆,還需要再煉製一些。


  保命丹所用的一些藥材很稀有,不常用,薛翃吩咐木心叫太醫院再送些過來,便回到自己房中。


  將房門關上之後,原先壓抑的情緒,好像要衝破胸臆一涌而出。


  桌上的太一感應到主人回來,趴在水晶魚缸里,瞪著兩隻黑豆般的小眼睛盯著她,尾巴有些不安地搖了搖。


  薛翃挪到桌邊,身上的力氣好像都給隔斷在門外了,她凝視著魚缸中的太一,一人一魚目光相對,眼中的淚在剎那泫然欲滴。


  「我見到了寶鸞,」薛翃凝視著太一,像是看著最知心的朋友,「她先前是個胖乎乎的丫頭,天真爛漫的,但是現在……」


  薛翃緩緩抬頭,將眼中遏制不住的淚逼了回去:「太一,她會好的,我已經沒了自己,沒了小公主,也沒了家,其他的人……我要讓他們都好好的。」


  太一在魚缸里,如同聽懂了似的,不住地輕輕點頭,嘴巴磕碰著水晶缸的邊沿,像是在安撫薛翃。


  薛翃含淚而笑,手指碰在水晶缸的外沿,撫摸太一憨態可掬的頭。


  腳步聲從外頭響起,是綠雲的聲音:「你確定小師姑回來了?」


  冬月道:「方才我看見小師姑進門的。」


  不多會兒敲門聲響起。薛翃確認一切正常,才道:「進來。」


  門扇被推開,綠雲在前,冬月在後,進門行禮道:「小師姑,先前有宮內尚衣局的人來,說是給咱們量體裁冬日的道袍,女弟子們都裁過了,只是小師姑不在,所以他們已經便先走了,說了下午再來。」


  薛翃道:「我的衣裳都已經夠了,不必另外裁。」


  綠雲遲疑了一下,冬月忙道:「小師姑,宮內的手藝怎能是咱們那些裁縫相比的呢,再說大家都有了新衣裳,小師姑只穿舊日的,那多不好。」


  薛翃淡淡道:「我目下另有別的要忙,這些小事就不必跟我說了。你們去吧。」


  冬月還要再說,綠雲忙拉了她一下,躬身道:「弟子們退下了。」


  兩人退了出去,綠雲小心給薛翃將門扇重新關上,冬月已經忍不住嘀咕:「小師姑也太怪癖了,現成的好衣裳怎麼不要呢?別人想要還巴不得呢。」


  綠雲笑道:「小師姑沒有你這樣眼皮子淺,何況,小師姑的自比你我眾人要高到不知哪裡去,怎會在乎這點子東西?」


  冬月嘆道:「唉,聽說先前小師姑跟太醫們一起去給公主娘娘看病,整天只想著治病、煉丹,對別的上頭一點也不掛心,竟比師父還清心寡欲,我看,小師姑只怕要比咱們師父更先一步成仙了道呢。」見左右無人,冬月又拉拉綠云:「可是小師姑家裡是高門大戶,真的不想回去了?」


  **

  梧台宮。


  麗嬪先前來給皇后請安,才走不久又去而復返,梧台宮的人都不知什麼緣故。麗嬪進殿的時候,正太子殿下趙暨也在,何皇后正在吩咐他什麼。


  麗嬪見狀,只得暫且收斂氣惱,上前行禮。皇后見她面有惱怒之色,便對太子道:「你先去吧,雖說皇上這幾日不會考察你的功課,但也要記得母后的話,千萬不可懈怠。」


  趙暨低頭答應,退了出去。


  皇后目送太子出殿,才看向麗嬪:「你怎麼了?這麼快又回來了?」


  麗嬪這才上前跪倒在地,哭道:「求娘娘給臣妾做主。有人欺負臣妾。」


  皇后十分詫異:「你說什麼,在宮內誰敢隨便欺負人?」


  麗嬪道:「就是那個隨著陶真人進宮的和玉道姑,她先前不知怎麼跑去了寧康宮給寶鸞公主看病,又不由分說地罵了臣妾一頓,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給一個庶人欺辱,臣妾的臉都沒有了。」


  皇后微怔:「你說是那位女冠子?她一個方外之人,怎麼敢那麼對你?」


  麗嬪避重就輕,將自己回寧康宮后種種向著皇后稟明,道:「她是個女冠子,又不是宮內記名的太醫,去給公主醫治已經是越俎代庖了,臣妾沒有追究,她反而不依不饒,數落臣妾的不是……臣妾還從來沒有受過這樣大的屈辱,求娘娘給臣妾做主。」


  皇后想了會兒,遲疑著說道:「按理說她是修道之人,又是才進宮內,不至於如此不通分寸,她說你什麼?」


  「她說、說臣妾沒有照看好公主才導致公主生病的,娘娘明鑒,誰不知道寶鸞公主的病是因為當初端妃……」


  皇后眉頭一皺。麗嬪忙打住,又道:「她卻把這帽子扣在臣妾頭上,還說臣妾沒有善待公主,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何皇后道:「她才進宮,能知道什麼?是不是你做的的確太過了,讓人看不過去了啊?」


  麗嬪一驚,忙叫道:「臣妾冤枉啊,臣妾從來都是按照太後跟娘娘的吩咐,謹慎照顧不敢有違,就是公主的身體不爭氣罷了,公主年紀雖小,心思卻重,娘娘也是知道的,這已經是換過多少太醫了……」


  「夠了,」皇後有些不高興,「太後跟我都是讓你好好地照看著寶鸞公主,你如果真的有什麼差池疏漏的地方,讓人拿住了把柄,也是你自己活該!你難道不明白?這陶真人是皇上推崇的人,就算是他身邊的一條狗也比尋常人要尊貴些,這和玉……不是說是陶真人的師妹?她說一句話當然不能不聽。」


  麗嬪心涼了半截:「娘娘!她、她的身份雖然不同,但她畢竟不是宮內的人,怎能就這麼斥責欺負臣妾,娘娘難道不管嗎?」


  皇后道:「我怎麼管?他們都是皇上請來的,用尋常百姓家裡的話來說,人家就是遠來的尊貴客人,皇上那邊還客客氣氣的呢,我身為皇后,難道要跟人家打罵起來?你讓皇上心裡怎麼想?」


  麗嬪無言以對。皇后看她一眼,又放緩了聲音道:「這會兒正是非常時候,你有些行徑,也收斂些,若有什麼做的不到的,就也暫且補一補,別忒讓人看著不像話了。她如今斥責你倒還是輕的,如果給陶真人知道,說給皇上聽,皇上也是顏面無存啊?你起來吧,趕緊回去。」


  麗嬪給這幾句提醒了,忙站起身,又有些忐忑地問道:「娘娘,她還要說要發落伺候寶鸞公主的嬤嬤,您說她會不會真的把這件事捅到皇上跟前兒?」


  皇后道:「這倒是未必的,再怎麼說,她的身份也在那裡。而且現在皇上正忙著跟陶真人做禳解的法事,不會有空見別人的。」


  麗嬪鬆了口氣,皇后道:「對了,你方才說和玉想處置伺候公主的嬤嬤?你也是糊塗,她既然不喜那嬤嬤,你怎麼不幫著她先處置了?」


  麗嬪回過神來:「臣妾遵命。」於是不再訴苦,告退回宮。


  麗嬪去后,何皇后問身邊的宮女:「先前本宮聽說,這和玉道長不過十五六歲,還是高侍郎的孫女兒?」


  「回娘娘,正是這樣。」


  皇後點頭道:「她的年紀小,想來修行不到,脾氣沖是有的,所以才跟麗嬪吵起來。這樣的人反而好相處。」


  宮女笑道:「是啊,麗嬪娘娘原本仗著太后,性子也漸有些張狂,沒想到在一個小丫頭面前吃癟。倒是省了娘娘教訓她。」


  皇后也一笑,手中的念珠一停:「不過想來,客人遠道而來,沒有個不跟主人見面的,陶真人自有皇上照看著,這位和玉道長,本宮倒也是該見一見的。」


  旁邊的嬤嬤道:「娘娘的確該見一見,這丫頭既然年紀小,想必好哄,只要她開心了,真人自然也高興,真人一高興,皇上那邊必然也是喜歡的。」


  宮女忙道:「那奴婢去叫人傳旨請她來?」


  皇后若有所思道:「不,今兒她才衝撞了麗嬪,立刻叫她來反而不好,有些興師問罪似的。就等明日罷了。本宮倒要看看,這和玉小小年紀,怎麼就入了張真人的眼了。」


  ***

  甘泉宮。


  九龍銅鼎里燃著的是新制的木樨香,煙氣自龍嘴裡緩緩吐出,裊裊上升,看著仙霧繚繞,淡香飄渺。


  江恆鼻端有一股隱隱地清甜,他望著那飄渺的煙霧,突然想起在宮牆邊上站著的那道人影,風掀起那薄薄地鶴氅一擺,袍裙蕩漾,如同雲煙舞動。


  微微抬眼,前方的紗帳之後,是正嘉皇帝跟內侍田豐,田豐正低低地稟奏著什麼,江恆的耳力很好,依稀聽什麼「公主、斥責」之類的話。


  不多會兒,田豐退下,正嘉皇帝穿過簾帳走了出來,他身著一襲墨藍色緙絲卧旅山行圖的寬袖道袍,腰間束著如意結的絲絩,玉釵羽冠,看著威嚴尊貴,有天家貴胄的威儀,也有修道之人的莊嚴法相。


  江恆上前拜過,說明俞蓮臣在牢中得病之事。


  正嘉皇帝坐在檀木的大圈椅上,微微仰著頭:「又是這個俞蓮臣,真人沒有說錯,他可真是個煞星,一旦跟他有關,朕的心就格外不安寧,唉,頭疼啊。」


  皇帝向來有頭疼的舊疾,時好時壞,太醫也說不準是怎麼回事。江恆道:「皇上又犯了頭疾?如今真人在側,不如請真人給皇上看一看?」


  正嘉皇帝道:「真人如今正忙著禳解之事,暫時不必因為這些小事打擾他。你去太醫院,調兩個太醫,別讓俞蓮臣在這個時候死了。」


  江恆答應,看一眼正嘉,突然道:「皇上,臣聽說真人的師妹和玉道長醫術高明,這瘧疾又非尋常之症,如果太醫無能為力的話,臣想……」


  正嘉原本往後傾身斜躺,也閉著雙眼,聞言便坐起身來:「你說和玉嗎?你可見過她?」


  江恆道:「其實方才臣在來見皇上的路上,便遇到了道長。」


  正嘉的眼中透出饒有興趣之色:「哦?你倒是比朕有福,朕想見她還沒得空呢。你且說說,這和玉道長,是什麼樣兒?」


  江恆笑道:「到底是修道之人,生的不俗。」


  「好一個不俗,」正嘉皇帝也笑道:「不俗既仙骨,多情乃道心。身在碌碌凡塵,能得不俗的境界已經是最難得的了。」


  他一隻手垂在圈椅的月牙扶手處,手指輕輕捻動,沉沉的目光閃爍,片刻:「你可知道,方才田豐來說,和玉方才去了寧康宮給寶鸞公主看病,還把麗嬪駁斥了一頓。」


  江恆在來的路上已經知道,此刻卻假裝不知:「哦?這……她也太膽大放肆了。」


  正嘉道:「要不怎麼能得你江指揮使一句『不俗』呢?叫朕看,她放肆的極好,有些奴婢是該整治整治了,朕的子女也敢怠慢。」


  皇帝說了這句,轉頭看江恆:「你如果要用和玉,只要她自個兒願意就行。不過,這瘧疾既然是棘手的,能不動她就別動,若有個萬一,真人那邊也不好交代。實在是太醫們沒有辦法,再請她吧。」


  江恆領旨。


  皇帝揉了一把額頭:「和玉,和玉……」突然轉頭道:「郝宜。」


  旁邊伺候的郝太監小步上前:「皇上有什麼事吩咐奴婢?」


  皇帝深沉的目光閃爍,終於說道:「你去放鹿宮看看,和玉道長若在,便請她來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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