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薛翃本是要往太醫院去的,走到半路, 見陳院首、劉太醫等人迎面而來, 見了她均都止步。
他們當然也都知道了昨兒薛翃給皇帝按摩一節。
陳院首道:「本來昨天該去找和玉道長說這件事兒的,畢竟皇帝的龍首不願給別人碰觸,做臣等的也不敢過分規勸, 幸好有道長在, 解決了眼下的難題。」
這倒不是恭維的話, 畢竟皇帝的性子陰情難測, 病治不好的話,難免遷怒於太醫院。
如今有了「和玉」, 皇上龍顏大悅,雖然太醫院無大功,但也無大過,總比給責罰的好。
劉太醫也笑說:「方才我去看過了公主殿下,殿下的身體比先前大有起色, 可見仙長的方子的確是靈驗有效的。貴侍女交代的藥方的添加之類也都記下了, 一定萬無一失,按照這種情勢的話,公主殿下應該會很快痊癒。」
劉太醫成功地把寶鸞公主這燙手山芋甩給了薛翃, 心裡也是樂滋滋。
陳院首正要帶人去養心殿給皇帝看診, 正好遇上了薛翃, 便邀她同去。
薛翃想起昨日皇帝特意問詢要幾次才能除去病根, 便也欣然前往。
不多會兒眾人來至甘泉宮, 卻見門口的內侍們個個臉色惶惶, 陳院首詢問何事,卻也說不清楚。
於是幾個人進門,將到養心殿的時候,隱隱聽到裡頭傳來一句:「混賬東西,她這是無法無天了!」正是皇帝盛怒的聲音。
大家大吃一驚,悚然不敢前行,站在殿前的騰龍之下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劉太醫臉色發白,對陳院首道:「看樣子不是好時機,大人,咱們不如待會兒再來。」
陳院首也頗有此意,正要答應,突然心頭一動,看向旁邊的薛翃。
卻見女冠子倒是臉色平靜如常,恍若未聞。
這一瞬間,就聽裡頭正嘉又說了一句什麼,卻聽不清。
半晌有一個人從殿內跑了出來,正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田豐。
田豐微微弓著腰,臉上有一種受驚后的惶惶,可也隱隱透出幾分難以描述的竊喜似的,才欲下台階,突然看見底下肅立的這些人,便飛快地換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陳院首硬著頭皮,迎著田豐道:「公公,裡間是怎麼了?皇上像是發了脾氣?」
田豐說道:「可不是呢,龍顏大怒。」
陳院首道:「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還能為了什麼,還不是……」田豐滿面不耐煩,才要回答,突然看向薛翃,見她站在三位或粗壯或虛朽的太醫身後,果然是清麗纖裊,令人耳目一新。
田豐忙一轉身,哈腰笑道:「和玉仙長也來了?是給皇上診治頭疼的嗎?這會兒皇上正不高興,不過仙長自然不同別人,只怕看見您,皇上的氣就消了。這來的正是時候。」
薛翃道:「公公說笑了,公公是要往哪裡去?」
田豐小聲道:「終康宮那邊出了事兒,奴婢是奉旨前去料理的。」見身後無人,田豐特意上前一步,帶著一絲諂媚,低頭道:「其實說起來,都是雪台宮那位鬧的,仙長且等著吧,有那位的好兒呢。」
田豐說完,便急急地又去了。陳院首隻聽見「終康宮出事」,便道:「聽說是之前被廢的張貴人自殺身亡,留下血書,皇上發怒自然是這個引起的。唉,皇上的頭疼才好了些,這樣盛怒的話,恐怕……」
劉太醫小聲:「院首,那咱們還進去嗎?」
陳院首道:「按例請脈是咱們的職責,罷了,就算衝撞了皇上不喜,總也是為了皇上龍體著想。」說著看向薛翃,「道長以為呢?」
薛翃正也在想田豐臨去的那兩句話,聽他的口吻,張貴人的死跟雪台宮康妃有關,可不知到底怎麼樣?於是點頭道:「院首忠心體國,令人欽佩,小道自然陪同。」
陳院首聽她肯一起,這才放心拾級而上,門口的小太監便往內通稟。
頃刻,裡頭才有內侍通傳,眾人魚貫而入,行禮拜見。
正嘉坐在養心殿正中的龍椅上,因為才發過脾氣,臉色更是沉鬱肅殺的令人不敢直視。冷冽的目光在面前掃來掃去,落在薛翃身上的時候,才總算有些定神的跡象。
陳院首稟明來意,要給皇帝請脈。
正嘉哼道:「診吧診吧,這邊給朕診著,私底下卻籌謀著怎麼早早地氣死朕。」
陳太醫等忙跪地請罪。
正嘉道:「不是說你。趕緊的,朕只給你半刻鐘時間。」
當下陳院首上前,親自給正嘉聽了脈,道:「皇上的脈象已疏通了不少,原先是自下衝上,如今已經和順了很多,可見先前的針灸跟按摩之法甚是得當,只要再按照這雙管齊下的法子,不出三次應該便大有起色。」
正嘉斜睨他一眼,不言語。
陳院首又唯唯諾諾道:「只是、如今皇上還是要以龍體為重,盡量的不要動真氣,免得……」
「知道了。」正嘉不耐煩地扔下一句,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又一擺衣袖,「難道是朕自個兒願意找氣受?」
陳院首不敢多言,跪地道:「是。」
正嘉道:「該開藥方的開藥方,做好你們本分的事。診過了的話就先退下。」
陳院首記得還要給皇帝針灸的,只是聽皇帝這樣語氣,便不敢再撩虎鬚,躬身而退。
正嘉特又看向薛翃:「和玉,你留下。」
這會兒太醫們都已經退了出去,薛翃道:「萬歲為何沒有留陳太醫為您針灸?」
薛翃早說過自己針灸一般,所以不管是為寶鸞公主請針,還是給俞蓮臣,都是另請他人代勞。
正嘉道:「這會兒不想。稍後再說吧。頭疼的厲害,你先給朕按按頭。」說著回頭,「郝宜,打水來。」
薛翃在龍洗里凈了手,按照昨日所做,給皇帝除去了玉冠,散開長發。又問道:「昨日之後,聖上覺著如何?」
正嘉的臉上露出罕見的一抹笑意:「朕正要跟你說,昨兒你給朕按摩了之後,朕甚是受用,昨晚上睡的十分香甜,這還是近年來的頭一次。」
薛翃道:「方才太醫所說的話,萬歲也該記得,大怒傷身。」
「朕豈會不知,只是有些人太不安生。」
薛翃猶豫:「萬歲因何而動怒?」
正嘉唇角一動:「你總該聽說了,終康宮裡有人上吊死了,留了一封血書給朕。」
「好好的,為何要尋死?」
正嘉一笑:「你啊,不知道終康宮是何地方吧,那是冷宮,冷宮裡有幾個是正常的。不過這死的人,倒是可惜了。」
「小道不懂。」
頭皮上傳來的溫柔的觸感,讓正嘉皇帝身心舒泰。
就像是前一刻還磨牙吮血想擇人而噬的獅虎,這會兒給人拿捏住了癢處,便心甘情願地眯起眼睛,抬起下頜,享受著愉悅的揉按。
於是,之前令人恨怒的事也變得不那麼難出口了,正嘉皇帝道:「那封血書,是來訴說冤屈的。張貴人臨死,寫了那血書給朕,說當初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才導致她觸怒朕被廢冷宮的。」
薛翃聽著「陷害」「冤屈」,心中恍惚。定了定神:「這是真的嗎?是什麼人這麼大膽?」話雖如此問,心裡卻已經知道了答案,畢竟田豐說過「雪台宮得不了好」。
果然,正嘉說道:「還能是誰,是雪台宮。當初朕太寵夏英露了,讓她不知天高地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也做得出來。」一提起這個,皇帝忍不住又暗中咬牙。
他牙關一動,引得頭上也動了動。薛翃道:「康妃娘娘做了什麼,引得您如此不喜?」
正嘉睜開眼睛,深邃的眸子里有暗淡的火光閃爍:「她就算當面打死張貴人,朕也不會這樣生氣。她做了最不該做的。竟敢敢利用……」
皇帝說到這裡頓了頓:「朕不肯去各宮裡,就是怕多生事端,沒想到仍舊這樣事多煩亂,天下的大事還不夠操心的,還要去管這些。」
薛翃見他並未繼續說下去,便也不言語。
正嘉道:「怎麼,你為何不說話?」
薛翃道:「這是萬歲爺的家事,小道又是方外之人,不宜插嘴。」
正嘉笑:「朕並未特意避開你,反而把種種詳細盡數告知,這份用意你還不知道嗎?」
薛翃道:「萬歲是信任小道,小道自然更該謹言慎行,別辜負了萬歲的仁心厚意。」
正嘉嘆了口氣:「這宮內但凡有個人像是你這般體察朕意,朕也不至於這樣心煩頭疼。」
薛翃才回答:「小道雖是方外之人,卻也知道,六宮的事都是皇后在料理,萬歲自然可以把這些事都交給皇后處置。」
正嘉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厭惡:「皇后嗎?她要是能為,就不會縱容康妃做出那些事了。」
薛翃對何雅語心存猜忌,自然不會為她說話。
但是皇帝這種話,卻顯然也有失公允。
這一切的源頭,不過是皇帝寵愛康妃,所以其他人都敢怒不敢言,甚至康妃的貓都比人高貴。
何雅語老好人的性格,雖然心裡不免有想法,卻要維持皇后的賢良寬仁,絕不會以皇后的身份去壓康妃。
何況康妃出身夏家,家世顯赫,又是一重加持呢。
皇后絕不會主動為自己樹敵。
薛翃若有所思。
正嘉卻嗅到一股淡淡地清香,卻非尋常熏香或者花香,猶如草木的香氣跟清晨的鮮露交融,隨著呼吸,慢慢地滲透進五臟六腑。
沒來由的,皇帝覺著,這樣很是有益於身心,甚至有益於他的修行。
那柔嫩和軟的手指在自己的發間,力道適中地揉過,正嘉渾身漸漸放鬆,先前因為血書帶來的盛怒,也給一寸寸地揉散消失了似的。
皇帝突然很想握一握這雙手,不知這手給自己拘在掌心會是什麼感覺。
但只是想一想,便已經飄飄然。
正嘉緩緩調息,剎那竟似百感交集,不禁說道:「昨日朕說你像是一個化鶴乘風而去的人,唉,近來朕越發想念她了,倘若有她在朕的身邊,也不至於像是現在這樣……」
薛翃聽見耳畔嗡地響動:「萬歲說的是、何人?」
正嘉道:「你難道不知道嗎?」
這話意義難明。
薛翃突然感覺到心悸:「小道怎麼敢妄自揣測聖意。」
「你太拘謹了,」正嘉笑道,「這有點不像你的性子了。」
手指又有酸麻脫力感。薛翃緘默不語。
正嘉道:「但是這份性子,卻更像她了。」
薛翃無法忍受:「她到底是誰?」
「是端妃啊,」正嘉眉心微蹙,口吻透出幾許惜憫,長嘆說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是端妃啊。」
皇帝的聲音,像是在巨大的鐘磬內響起,有重重疊疊的迴響,會把人的魂魄都寸寸擊碎。
恰好在這時候,外間郝宜入內,跪地道:「主子,江指揮使求見。」
正嘉察覺薛翃的手指暫離,還以為她是要避嫌退後,便道:「不關你的事,你繼續,不要停。是朕傳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