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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四目相對,薛翃眼前突然出現這樣一幅場景, 一個矮小的身影站在身形高挑的男子前方, 鄭重地說:「一定要記得我的話。」


  男子沉聲道:「我不明白。」


  那稚嫩的聲音清晰地回答:「你記得便好。等事情來臨,你自然明白。」


  薛翃恍惚。


  耳畔突然響起高彥秋的粗嗓子:「太舒,還不快走?」原來是高彥秋走了幾步發現人沒跟上, 回頭正叫。


  「仙長, 我先行一步。」虞太舒目視和玉, 微微頷首, 跟她擦身而過。


  虞太舒去后,小全子才又湊過來, 道:「這高侍郎可真兇,怎麼對誰也是這樣,仙長,他是不是責罵您了?」


  薛翃問:「他為什麼要責罵我?」


  小全子吐吐舌頭道:「看高大人的臉色就知道沒說好話,再說, 誰不知道內閣大人們裡頭, 數高大人的脾氣最壞?這虞侍郎大人倒是個難得的溫溫君子。」


  薛翃笑道:「你是不是想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小全子拍拍自己的腦袋:「是是是,就是這句。奴婢給記錯了。」


  當下送了薛翃進甘泉宮, 正裡頭郝益聽說薛翃來了, 也正迎了出來, 一邊說道:「仙長來的正是時候, 夏太師跟高侍郎各位剛剛離開。」


  小全子忙多嘴道:「郝公公, 我們是來的不巧了, 才跟高大人撞了個正著,大人還把仙長說了一頓呢。」


  薛翃道:「沒要緊的事,不必提了。」


  郝益對小全子道:「你瞧仙長的心胸,再看看你。不過你既然撥給仙長使喚,自然得有點兒眼力介,似高大人是仙長俗家的祖父,說兩句倒也罷了,若真有人欺負,你可要挺身擋在前頭才是。」


  小全子忙道:「奴才遵命。」


  正嘉此刻已經又回到了省身精舍,正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聽見動靜便睜開眼睛。


  郝益不等吩咐,已經準備了所用冷水之物。


  正嘉的目光在薛翃身上停住,帶了三分笑意:「這半天一宿過去,你的氣可消了?」


  薛翃默默說道:「小道並沒有什麼氣。」


  正嘉道:「若沒有氣,為什麼昨兒賭氣走了,朕叫你回來你都置若罔聞?」


  「那是因為萬歲有正事跟人商議,小道自是該避嫌的。」


  正嘉見她並不靠前,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一拍:「你過來。」


  薛翃上前一步。


  正嘉說道:「你也太敏感了些,之前朕說的張貴人一事,跟你無關,至於俞蓮臣……你心中知道就好。」


  「您的意思是?」


  正嘉淡聲道:「雖然真人說俞蓮臣是地煞之氣,朕也信了。但是,你總該明白,他所犯的是謀逆之罪,就算天下大赦都不能擺脫的罪責。朕可以聽真人的話暫時將他羈押,但是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你可懂得?」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是說雖然暫時不殺俞蓮臣,但也絕不會赦免他的謀逆之罪,所以叫薛翃不要心存希望。


  薛翃垂頭不答,心微涼。


  皇帝竟通透到這種地步,大概是出自對陶玄玉的敬重,所以才順水推舟,並沒說別的。


  正嘉問:「你知道朕為什麼當著你的面替俞蓮臣,又為何跟你說這些話嗎?因為朕知道,你對薛家多半有點不忍之心。」


  如果不是昨天江恆的提醒,此刻聽了這句話,薛翃只怕無法應對。


  薛翃道:「萬歲指的是什麼?」


  正嘉欠了欠身:「你是來向薛端妃報恩的,是不是?」


  精舍之內靜默了片刻,薛翃回答:「原來、萬歲也還記得那件事。」


  正嘉見她如此回答,一笑:「這麼說,你果然是因為此事?其實朕也是偶然記起來的。」


  薛翃其實已經不記得了。


  是在昨天下雨的時候江恆突然提起此事,深藏在記憶中的影像才一點點又浮現出來。


  那是她才入潛邸后不久,正嘉皇帝意氣風發,還沒開始修道養性,那年秋日,他帶了薛翃出城騎馬圍獵。


  原先還艷陽高照,將到中午的時候,突然間陰雲密布,雷聲轟響。


  正嘉陪著薛翃回京城的路上,薛翃掀開帘子看外頭天色,卻無意中發現路邊草叢中彷彿有什麼活物。


  此刻正是雷聲大作的時候,正嘉怕有危險,本不欲停車。


  但電光閃爍之際,薛翃突然發現,那半跌在草叢中的竟是個看似四五歲的小孩子,路邊上除了蔓延的雜草外,再往下就是斜坡,是一株柔弱的小樹才擋住了那孩子跌落的勢頭。


  薛翃救人心切,不顧車還沒有停穩就跳了下來,就在她伸手去拉扯那小孩子的時候,一道霹靂直直地落了下來,好像要在她的頭頂降落一樣。


  那火焰的灼熱白光里隱隱透出些許血紅色,旁邊的正嘉魂飛魄散,瞬間以為薛翃性命不保。


  但薛翃卻在千鈞一髮之時握住那小孩子的手,用力將她擁入懷中,隨著她擁住了那孩童,那本來勢若千鈞的雷霆突然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然後消失無蹤。


  後來才知道,那女孩子,是高家的高如雪。


  原本這高如雪是隨著家人出城去道觀進香的,可在高家打道回府的路上,高如雪不知怎麼就從馬車上掉了下來,最奇怪的是高家沒有一個人發現,她孤零零地躺在路邊上命懸一線,直到給薛翃所救。


  但是薛翃的救人之舉,卻並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因為在把高如雪交給鄭谷送回高家之後,薛翃在回宮的路上就開始腹痛,進宮之後,下面已經見紅,傳太醫來診治才知道,原來她已經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大概是路上顛簸,又或者受了天雷驚嚇,所以才導致小產。


  薛翃十分悲痛,幸而她的身體強健,仔細保養了半年後,便再度身懷有孕,最後生下了寶福。


  只可惜不知從哪裡的流言傳出,說是薛翃小產了的頭一胎,是個男嬰。


  那顯然是一段不好的記憶,薛翃也不願再度提起,加上又要撫養寶福,後來又有了寶鸞,便慢慢淡忘了。偶爾有雷電交加的天氣中,心底才會不可遏制地泛起那有些詭異的一天。


  沒想到正嘉皇帝的記性如此了得。


  若不是江恆提醒在先,薛翃一定不會想到這件事頭上。


  ***

  帶著青銅綠的羽人博山爐里,香煙裊裊,不時地變幻各種詭奇姿態。


  正嘉的聲音也淡如煙輕如塵:「其實朕一直無法忘記那天,天雷交加,端妃不顧性命地去救那個孩子,後來朕命人把你送回了高府,本以為這件事從此了結了。畢竟你那時候年紀還小,只怕記不得了。」


  薛翃不曉得和玉到底記不記得此事,但是……的確是有點奇怪。


  曾經的她救了和玉一命,而如今,她卻以和玉的身份重活人間。這其中,難道真有奇妙的牽連?

  面對皇帝注視的眼神,薛翃的耳畔彷彿又有那天的雷聲轟響:「什麼都瞞不過萬歲爺。」


  正嘉笑道:「你不如告訴朕,你還想為了端妃做點什麼?」


  話題突然間發展到這個地步。


  薛翃直視皇帝莫測高深的眼神:「萬歲不生氣嗎?」


  「生氣?」


  「小道還未進宮,就知道端妃行刺的傳說,進宮之後,端妃娘娘更是宮內的禁忌。」


  「禁忌嗎……」正嘉的目光轉開,看向旁邊紫檀木花架上的大松樹盆栽:「他們都不懂朕的心。他們以為朕厭憎端妃,其實,是朕不忍提起罷了。」


  薛翃屏住呼吸:「端妃行刺,大逆不道,您這『不忍』又是從何提起?」


  「朕明白端妃,她不是那種性子。」


  「皇上覺著、端妃娘娘沒有行刺之實?」


  她的語氣有些急促,正嘉卻也沒有迴避,把袖子輕輕地撩直了些,皇帝道:「朕心裡是這樣想的。不過那時候朕昏迷不醒,一切都是太后做主,朕……醒來后已經晚了。」


  胸口起伏,像是有血腥氣上沖。


  薛翃直直地看著面前的皇帝,終於道:「皇上既然覺著端妃無罪,後來皇上醒了后,為什麼不下令徹查,恢復端妃清譽?」


  事實上他非但沒有如此做,而且還賠上了整個薛家。


  「談何容易,」難得的,皇帝沒有計較薛翃的「逾矩」,反而繼續說道:「處決了端妃的是太后,而且當時有人證物證,朕若是命徹查,將太后的顏面置於何地?」


  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讓自己聲音平靜,薛翃道:「那麼就算、皇上不在乎端妃的清譽,背後的真兇皇上也不計較了?」


  這次皇帝並沒直接回答。


  正嘉皺皺眉,終於轉頭看向薛翃:「你……你好像很替端妃不平?」


  薛翃的雙眼已經不受自控地紅了,對上正嘉探究的眼神,薛翃道:「人是給冤枉的,難道為她鳴不平也不可以嗎?」


  正嘉眼睛不眨地看著她:「朕方才問你還想為端妃做什麼,難道,阻止俞蓮臣赴死跟給寶鸞治病都還不夠,你、還想給端妃翻案?」


  就像是和玉身體之中薛翃的魂魄將要破體而出,久違的痛也隨之如潮湧般泛起。


  薛翃不再迴避正嘉鋒芒暗藏的眼神,她用有些顫抖的聲音,一字一頓說道:「如果端妃娘娘真的是清白的,我想不通,憑什麼要為了誰的顏面而讓她背負污名,甚至還牽連了整個薛家。」


  兩個人目光相對,在這瞬間,誰也沒有先開口。


  旁側花梨木琴桌上的羽人博山爐里冒出的煙氣突然也像是凝固了一樣,沒有再變幻形狀。


  而就在精舍之外的門口,郝益瑟瑟發抖,幾乎站不住腳,他旁邊站著的卻是田豐。


  兩個人的臉色幾乎是不相上下的慘白,卻神情各異。


  田豐的兩隻小眼睛瞪大到極至,他張口結舌地看著郝益,半晌說道:「我沒聽錯吧?和玉道長這是想要給薛端妃……翻案嗎?她、她是不是瘋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郝益雙眼泛紅,直直地盯著精舍內,顫聲道:「閉嘴,你快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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