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和玉精通醫術,對於人身四肢, 骨骼穴位之類的當然爛熟, 薛翃用了近三年的時間卻融會貫通,除了針灸這種太過精細、一不小心就會出錯的醫術不敢輕易嘗試外,其他的卻都不在話下。
且她又比和玉多一樣本事:就是博古通今, 遍覽群書, 什麼經史子集, 都爛熟於心。
就如同先前醫治那婦人無乳之症, 便是從《史記》上得知的治療方法,這個卻是和玉在世也是想不到的, 所以兩者結合,反而相得益彰,像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薛翃對付趙暨的這一招,叫做「分筋錯骨」。
常人的手臂不小心脫臼,大夫會幫他將錯位的骨骼糾正回去, 但對最高明的醫者來說, 卻也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將對方的胳膊關節卸下。
這跟習武之人對敵的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趙暨只當眼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哪裡想到竟是這樣厲害, 一時疼得半邊身子癱軟, 動彈不得, 冷汗沿著額角往下,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皇后真教出了一個好兒子啊。」
薛翃看著掙扎的趙暨, 從前她哪裡捨得對這孩子下如此狠手, 但是他眼見已經變成了一個冷血任性的小魔王,已經害了一條人命卻還不知悔改。
「你、你這賤人……本太子要殺了你!」趙暨雖然痛不欲生,嘴卻還硬的很。
薛翃冷笑:「殺了我?你怎麼殺了我?仗著自己是太子,就這樣任性妄為……將來還了得。」
趙暨吼道:「你是什麼東西,你管不……」
薛翃抬腳,在趙暨右臂上輕輕踩落。
少年還沒說完,就疼得嚎叫起來,側身在地上滾來滾去。
薛翃到底還有些不忍,撤腳說道:「你認不認錯?」
趙暨雙眼之中滿是淚水,忍不住哭道:「我、我有什麼錯!你這狠毒的女人,你敢這樣對待、本太子……就等著人頭落地吧。」
薛翃見他疼得臉色慘白,淚落不止,偏偏死不悔改,倒是有些服他的硬氣。
但天生這樣固執的硬脾氣,假如再養成個殘暴的性子,再加上太子的身份,若是再長大些,只怕禍害無窮。
「那就在我人頭落地之前,看看太子能不能低頭。」
薛翃站起身,自己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慢慢喝了口。
趙暨看著她意態舒閑的樣子,幾乎氣炸了心扉。
他咬了咬牙,突然想起有個心腹的小太監跟了自己過來,當下便要叫出聲喚他。
不料薛翃看他眼睛往外瞅,便知道他的意思,因漫不經心地說道:「跟太子來的那公公,方才聽著像是去了丹房看熱鬧了,再說,太子確定要讓別人看見你這樣狼狽的模樣嗎?」
趙暨有點絕望,臉色也更白了幾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你、你……」
「我什麼?」薛翃看著他死不悔改的樣子,當初這孩子是多麼的溫順,善解人意,那夜正嘉以訓斥口吻相對的時候,趙暨還忍著懼怕挺身而出為她解圍。
薛翃忍不住喃喃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兒子。」
趙暨猛然一震,嘴唇翕動。他想大罵薛翃痴心妄想,但不知為什麼,大概是疼的太厲害,竟無法出聲。
偏在這時候,外間有尖細的嗓子響起,疑惑地說道:「今兒這兒怎麼如此空閑,人都跑到哪裡去了?」
「回公公,聽說這丹房裡正煉丹藥呢,多半都在忙自己的事兒。」
「你打聽清楚了和玉仙長在宮裡?」
「奴婢打聽的很清楚,仙長今兒並沒出門。」
薛翃聽在耳中,知道來者是司禮監的田豐。無事不登三寶殿,他這會兒來幹什麼?
心念一動,不由看向地上的趙暨。
趙暨當然也聽見了,此刻忍著痛做出一個笑的樣子,咧嘴道:「好好好,你完了,有人來了!」好像救兵來到似的,幸災樂禍。
薛翃看一眼關著的門扇,回頭看看趙暨,臉色仍舊沉靜如水:「來的人是田豐公公,我自然聽出來了。」
「知道就好,你等著,」趙暨哼哼著笑道:「和玉,本太子、要將你千刀萬剮!」因為痛徹心扉,這笑容就顯得如同哭臉一樣怪異。
薛翃聽了最後那四個字,眼神驟然冷了幾分:「是嗎?」
她將白玉茶杯放在桌上,冷峭地看著趙暨:「太子殿下,你是不是疼傻了?你忘了你來這兒是幹什麼的?說到皇上面前,你覺著,皇上會怎麼處置?」
趙暨本來滿眼狂喜跟猙獰的恨意,聽了這句,忽然跟意識到什麼似的愣住了。
這會兒,外間田豐悄聲喚道:「和玉仙長,可在屋內嗎?」
薛翃緩緩站起身來。
她拂了拂衣袖,看看門扇,又看看地上的趙暨,不知這孩子會是什麼反應。
趙暨本來迫不及待地想要大聲叫外頭的人進來,但是這會兒,突然嘴唇緊抿,開始緊張。
嚓嚓,腳步聲不緊不慢地逼近。
若薛翃還不答應,田豐只怕就要推門而入了。
地上趙暨眼中原本的狂喜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迅速蔓延的驚懼。
少年死死地瞪著薛翃。
目光相對,薛翃已經知道他想通了。
重走回趙暨身旁,薛翃俯身輕聲問道:「事到如今,太子還不認錯嗎?」
趙暨的眼睛瞪到極致,飛快瞟一眼門扇,終於,少年滿面絕望,啞聲道:「是,是!是我錯了!我該死!是我該死!」
他竭力壓低嗓子,生怕外頭的人聽見,屈辱,恐懼,憤怒,疼痛……或許還有什麼難以名狀的情緒交織,讓太子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渾身難以遏制地抖個不停。
額頭的汗珠跟眼中的淚也隨著動作亂落,趙暨低低吼著,一邊捂著右臂,蜷縮身子,將頭竭力低垂窩進了胸口。
薛翃看見他濕漉漉的後頸,汗把裡衣都濕透了,雪白的衣領洇出淺水藍的暗色。
剎那猶豫。
這會兒,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
門扇上映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趙暨緊閉雙眼,豎起耳朵,窒息,幾近昏迷。
終於薛翃開口:「田公公,稍等。」
門外,田豐將要推門的手驀地停住。
「仙長原來在呢。」隔著門扇,田豐的聲音里都透出了幾分諂媚的笑意。
薛翃淡淡回答:「是,請容我稍微整理。」
「好好,奴婢就等在這裡。」田豐一疊聲應承,後退幾步,垂首站定恭候。
薛翃低頭看一眼仍在澀澀發抖的趙暨,想給他把手臂接回去的念頭一閃而過。
最終她什麼也沒做,只是走到門口。
薛翃將門打開,閃身出外。
門在身後輕輕地給拉上了。
門外恭候的田豐見她現身,忙行禮道:「仙長,奴婢是來傳皇上口諭的,皇上又犯了頭疼,請仙長快些過去養心殿一趟。」
薛翃道:「原來是為這件事。我知道了,請田公公先回去,我收拾了就去。」
才答了這句,便聽到屋裡「砰」地一聲,像是有什麼重重地摔了下來。
田豐嚇了一跳:「什麼動靜?」
薛翃面不改色道:「大概是有東西掉了下來。」
田豐的眼睛賊溜溜的,往屋裡瞥:「奴婢還以為、和玉道長這房間里有客人呢。」
薛翃淡淡道:「公公說笑了。」
屋內隱隱地又傳出細微的聲響。
薛翃微微蹙眉。
田豐卻知道她不比普通宮人,並不敢再多嘴,只忍著詫異乾笑道:「好像還有響動,這莫非是、耗子?」
薛翃道:「嗯,興許是,前兒的確看了一隻很大的。」
田豐忙道:「改天奴婢給您送只貓過來,最會抓耗子的狸花貓。」
薛翃道:「多謝公公,只是不必了,我這裡養著魚呢。」
田豐「啊」了聲:「那、什麼時候瞅著您有空閑,奴婢派兩個人來幫您逮逮?」
薛翃道:「不必了,我先前在山上也常常跟山鼠鳥獸同眠同宿,修道人不在乎這些。」
田豐又溜了那房門一眼,咳了聲:「還是仙長洒脫,既然這樣,那奴婢就先回去稟告皇上了,您可快著些收拾,省得皇上等的不耐煩,會罵奴婢辦事不力。」
田豐說了一通,才先回養心殿復命。
薛翃見他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才忙轉回屋裡。
才開門,就見趙暨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薛翃吃了一驚,疑心他疼得昏死了過去,忙上前查看端詳。
趙暨緊閉著雙眼,當她的手碰到他肩頭的時候,少年才擰眉睜開了眼睛。
隨著動作,掛在他眼角的一滴淚也隨著落下。
薛翃望著趙暨倔強的蒼白容顏,心中竟響起了一聲嘆息。
「我並不是故意折磨你,」薛翃默然說道,她半跪地上,輕輕拉住趙暨的右臂,「忍著點兒。」
將他的胳膊握住,往下一拉復閃電般往上一對。
接骨的痛更跟方才的痛大不同,趙暨「啊」地叫了出來。
薛翃道:「一會兒就好了。」
趙暨大口大口地喘了一會兒,試著動了動手指。
雖然手臂仍舊疼痛難當,但手指卻隨著心愿微微動彈。
方才在等待薛翃的時候,他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手臂卻毫無知覺,趙暨幾乎懷疑薛翃用了什麼惡毒的法子,把他害的殘疾了,那會兒他心頭慌張,才又失控地跌倒在地,幾乎按捺不住慘叫起來,強忍之下,嘴唇都給咬破了。
此刻抱著「失而復得」的右臂,那股折磨人的劇痛也隨著漸漸消失,少年竟有種隔世為人的感覺。
「和玉,」趙暨慢慢地爬起身來:「你、你夠狠。」
薛翃道:「是太子逼我發狠。」
趙暨坐在地上,仰頭望著薛翃道:「你方才為什麼不告訴田豐,是我在這裡?」
薛翃道:「太子想我告訴他嗎?」
趙暨扭開頭,不去看她。
頃刻,薛翃道:「太子方才向我道歉,但這只是開始,太子得記著這個教訓,以後千萬不要再行差踏錯。否則的話,太子就會知道,今日這點手段,一點也不狠。」
「你威脅我,」趙暨喃喃,「你區區一個道姑,威脅當朝太子,為了一個奴婢,你威脅我折磨我!」這次,口吻卻不像是之前那樣怨毒,反而像是憤恨的指控,跟一絲絲委屈。
薛翃道:「太子不也是心有不安才來找我的嗎,你不是也怕那宮女的鬼魂去找你嗎?」
「不,我不怕!」趙暨突然大叫。
從地上慢慢地站起身來,趙暨看向薛翃,就在薛翃以為這不過是少年心虛而已,趙暨又道:「我不怕,我寧肯世間有鬼怪。」
薛翃不解他的意思。
趙暨仍下意識地扶著右臂,自言自語般道:「我只是不懂,為什麼我想見的那個人的鬼魂,卻總不來找我呢。」
「那個人?」薛翃微微眯起雙眼:「太子指的是誰?」
淚從少年的雙眼裡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墜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