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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翃, 拆開來看,是厷跟羽的組合。
——其中『厷』, 是山谷開闊之意, 『羽』, 則是翩然飛舞之意。二者合起來, 指的是蝴蝶或者蛾兒在闊朗的山谷中翩然飛舞。
她的名字是薛老侯爺給親起的, 這本是老侯爺給初生的小孫女兒的一種極為恰合吉祥的祈念。
但是偏偏她姓薛。
薛跟「雪」同音, 倘若是在雪天, 冰天凍地, 寒風凜冽, 那麼又有什麼蝴蝶飛蛾能夠翩然振翼?
而且又可以讀「血」,跟「翃」連起來便是「血紅」,這下場豈不是早就註定了嗎?
***
正嘉八年的夏季,京師突然地震, 把皇宮的泰液殿震塌了一角。
這泰液殿在雲液宮內, 曾是薛端妃的寢殿, 如今端妃因為謀逆處死, 已經離世近兩年了。
從薛端妃出事後,雲液宮就成了宮內禁地,皇帝不許任何人出入,鎖了宮門。
也沒有任何宮內妃嬪願意靠近雲液宮,畢竟一提起, 就想到當初薛端妃的遭遇, 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連住的離雲液宮略近一些,都覺著晦氣。
宮內建築本極堅固,又有特殊的防震設施,就算有尋常的地動,也不至於會出現傾塌的情形,如今突然塌了一角,對虔心修道的正嘉皇帝來說,自然乃是天降異象,只怕會皇室不利。
皇帝思來想去,連發了兩道聖旨前往貴溪龍虎山,請天師真人陶玄玉入京。
雖然皇帝「求賢若渴」,天恩浩蕩,但直到立秋時分,陶真人才終於率領門下親信弟子,姍姍啟程。
經過三個月的水陸波折,在九月下旬,真人的法駕才總算進了京畿地界。
這夜,真人一行宿在清河縣,縣官早聽聞真人大名,親自迎了,請在縣衙安置。
陶玄玉這次離開龍虎山,隨行帶了幾位心腹的弟子,首席大弟子喚作蕭西華,二弟子葛衣。
又有兩名得力的女弟子,綠雲跟冬月。餘下的其他弟子數十。
除此之外,卻還有一位名喚「和玉」的女冠,年紀只有十七歲,卻是當初上屆天師張沐親收的一個小女徒弟,也是陶玄玉名義上的小師妹。
這夜,綠雲跟冬月奉命去給小師姑和玉送餐食,兩個女冠子都才過豆蔻年紀,綠雲十六,冬月十四歲,雖然學著修道,性子卻還有些爛漫。
兩人都是南方人士,第一次來到北邊,很不適應北方的天氣。方才出來之時,各自又多加了一件鶴氅。
冬月提著食盒,見周圍無人,因說道:「這一路走來,小師姑都不跟咱們同桌吃飯,只喜歡一個人呆著,少不得咱們來回伺候,天這樣冷,我本想自己來就可以了,又勞動師姐。」
綠雲道:「不要妄言,小師姑出身跟咱們不一樣,在門中輩分又高,師父素來對她還謙和有禮呢,何況你我。」
冬月悄悄說:「小師姑只比我大三歲,看著又面嫩,偏輩分這樣高,我沒入門前聽說有個師姑,還以為跟師父一樣年紀呢。」
綠雲笑道:「誰叫你我沒有那個福氣,不是師祖所收的最後一個徒弟呢。」
冬月問:「師姐,我聽說小師姑是張師祖駕臨京師的時候所收的,她真的是北方人?」
綠雲冷笑道:「你還做夢呢,你就算沒有來過京城,難道就沒聽說過顏夏許高?」
顏,夏,許,高,正是當朝最為著名的幾位輔臣,也代表著京師的四大家族,就連冬月這小丫頭,也自然如雷貫耳。
冬月道:「小師姑俗家姓高,難道就是這顏夏許高之中的『高』嗎?可如果她是天子腳下的官家小姐,家裡又如何捨得讓她當女冠?」
「你入門才兩年,有些門裡的舊事不知道也罷了,」綠雲道:「當初祖師遊歷京城,小師姑才八歲,體弱多病,高家又崇信師祖,所以才舍她入門跟從修道,後來祖師臨終之前交代,說小師姑十五歲有一道生死劫,果然兩年前那次不是差點就閉氣了嗎?」
冬月忙道:「我正是在這件事後才入門的,聽說整個人斷了氣,都有人建議師父把她安葬了,可師父謹記師祖的話,又多等了兩天,終於才活了過來。但雖然醒來,卻彷彿沒了魂魄似的,跟先前判若兩人,且不許人碰觸,一旦沾身就如瘋狂,又休養了一年多,才恢復了正常。」
「所以小師姑的性子乖僻些,也是有的。」綠雲點頭,又小聲道:「這次師父特帶了小師姑回京,我想,大概是想把她還給高家了。」
冬月有些羨慕:「原來小師姑出身果然矜貴不凡,若我也有小師姑這樣的出身,我也不當女冠,回去當給人伺候著的小姐了。」
綠雲笑啐了一口,眼見到了和玉的住處,兩人不約而同屏息靜氣。
綠雲上前,先恭敬道:「綠雲冬月,奉師父命令,來給小師姑送晚飯。」
說了兩遍,室內毫無動靜,綠雲詫異,命冬月上前敲門,也無反應,兩人大膽將門推開,卻見室內空空如也,並沒有和玉的身影。
***
孩子的凄厲啼哭聲,被北風吹送,在夜色里顯得格外高亢。
因為先前地震的緣故,加上年景不好,清河縣裡也聚集了不少的災民,就在縣衙二里開外的棚戶里等待安置。
這孩子才出生了兩天,母親卻因為饑寒交迫,沒有乳汁,孩子不肯吃那些米粥,餓得嚎哭不已,他們的家境又貧寒,無法請奶娘,何況清河乃是小地方,但凡有奶汁的婦人,只顧自己的嬰兒已經分/身不暇了,哪裡能管了的別人家。
孩子的父親好不容易請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卻也一籌莫展。因此這家人手足無措,抱頭痛哭,旁邊的百姓們聞聽,也不禁心酸落淚。
一時之間,哭聲綿延不絕。
正在絕望之時,卻突然聽見有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不要哭了,我來看看。」
大家愕然,忙轉頭看去,看了半晌才瞧清楚。
面前看著的,是個小道士,腳踏步雲履,頭戴道冠,烏紗罩在額前。
身上穿著雪白的袍子,外頭卻罩著一件玄色的道家對襟鶴氅,黑白分明,肅穆清冷。
只是這樣站在黑夜裡,一時叫人看不分明。
那婦人的丈夫先跳起來:「道長,你真的有法子?」倉促中伸手來拉這道士,卻不妨旁邊一人探臂擋住,喝道:「退開。」
男子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挑燈籠的是旁邊一位身量高些的道士。
與此同時,在場的眾人也都想起來,聽說皇帝親請的什麼龍虎山的大道士入京,今晚休息在縣衙里,難道這來的兩位,就是他們隊伍里的人?如果真的這樣,想必真的有通天的法力,當下忙唯唯諾諾後退,又慌忙拜求。
那道士上前,望著婦人道:「手伸出來。」
婦人遲疑地看著她,突然發現她身段裊娜,眉目如畫,秀美清麗,這才醒悟原來不是道士,而是一名女冠,於是慌忙將手伸了出來。
女冠聽了一會兒脈,說道:「你的脈象沉鬱浮躁,沒有大病。去藥鋪里抓兩錢天仙子,以酒合了飲下。如果覺著脹痛,再取消石一劑,可以去你的燥熱,利於下乳。」
眾人見她清水素麵,毫無任何粉黛修飾,但天生的膚色如雪,眉如墨畫,一雙眸子更是清亮有光,若換作女裝,分明是個絕色美人,出言卻自有一股威嚴。
可看她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不像是很有經驗,何況連大夫都不知道如何醫治,她怎會這樣有把握?一時眾人便半信半疑。
旁邊那年青的道士說道:「這是陶真人的師妹,和玉道長,你們還不快去。」
大家這才信了果然是陶真人一行的,於是忙跪地叩謝,那婦人的丈夫親自奔去藥鋪。
和玉卻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緩緩站起身來。
此刻那小孩子的哭啼聲低了許多,彷彿知道自己有救了似的。
和玉緩緩轉頭,清冷的目光看向那襁褓中哭泣的孩子,彷彿想過去瞧一眼。
可最終仍是低頭道:「走吧。」
和玉轉過身,她的身量纖弱,北風將那寬綽的袍袖鼓起,衣袂飛舞,看著整個人猶如菱枝臨波,隨時都會隨風而去一樣。
青年道士挑著燈籠,小心翼翼地說:「小師姑留神腳下。」
兩人往回而行,青年道士便是陶玄玉的首席大弟子,名喚蕭西華的。
蕭西華陪著和玉緩步而行,幾番猶豫終於忍不住說道:「小師姑,你方才所說的『天仙子』,又名『莨菪』,味苦性溫,雖然有除腹痛風濕的功效,但也有小毒,且從來沒有聽說過能夠下乳,且各種典籍也沒有記載,小師姑這副葯……可妥當嗎?」
《本草綱目》里記載:莨菪又作「浪蕩」,人服用其子后,就會狂浪放蕩,所以得名。而且雖然有定癇止痛的功效,卻也有毒。
至於能夠催乳,卻是聞所未聞,毫無記載,所以蕭西華忍不住出聲詢問。
和玉說道:「你所看的都是醫書,自然沒有記載,我所看的是《史記》,傳說是扁鵲公的一個法子。不過到底有沒有用,也是聽天由命罷了。我沒有十足把握。」
蕭西華愕然,看了和玉半晌,一笑了之。
兩人回到縣衙,陶玄玉已經自綠雲冬月處得知了和玉不見之事,卻也並不驚慌,兩人自後門入內,西華自去回稟師父,和玉自回房中。
***
關了房門,和玉把道冠摘下,上榻盤膝而坐。
此刻門窗都關的十分嚴密,北風雖大,只有風聲,那嬰兒的啼哭卻也彷彿停了,沒有再傳過來。
但是在和玉的心底,嬰兒凄厲的哭聲,卻無法停息。
只不過,她所聽見的不是那棚戶里的貧寒飢兒,而是在京城之中那最為煊赫的九重宮闕里,曾經還不足一歲的她親生的小公主。
從在貴溪龍虎山上醒來,薛翃不知道先前經歷的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一場夢境。
如果可以,她真的願意自己只是「和玉」,先前經歷的一切,都是她在閑暇打盹,所做的一夢而已。
幸而和玉所修行的寧心訣,大有佐助,但雖然如此,薛翃仍是用了幾乎一年時間,才讓那種猶如附骨之疽般的痛緩慢消失。
在這期間,她也聽說了來自京城的種種消息。
譬如皇帝立后。
譬如在薛翃給凌遲處死後,不到一年的功夫,她所生的小公主就也「夭折」了。
除此之外,曾經顯赫一時、為皇帝股肱的鎮邊將軍薛之梵,也就是薛翃的父親,突然間兵敗失利,病故而亡。
薛家,也算是覆滅了。
蒼山翠竹,山泉甘洌,雲捲雲舒,日出日暮。
龍虎山的風景很好,閑雲野鶴,與世無爭的生涯也很好,但薛翃明白,要徹底將這剔鱗剜肉的痛徹底消除,只有一種法子。
當後退無路逃避無用的時候,所做的只有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往前。
那些曾一手撕毀她的人生、以及覆滅了薛家的人最終會知道,薛翃,才是他們最大的噩夢。
奇怪的是,自從這個念頭生出,那令人戰慄的痛才在顫抖中消退。
***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陶玄玉一行才剛剛啟程。
縣城百姓們都聽說了真人是皇帝親召回宮的,身份尊貴,所以都趕著來瞻仰儀駕。
陶玄玉好排場,雖然天已轉冷,但為了讓百姓們目睹自己的不凡儀容,所以仍選乘坐用錦紋薄紗四面籠罩的八人轎。
薛翃坐的是馬車。
車駕走到一半,突然給人擋住,隱隱聽人叫道:「道長果然法力非凡,草民叩謝道長的救命之恩。」
陶玄玉在轎中十分驚愕,不知自己的法力何時竟到達足不出縣衙就能普照百姓的地步了。
還是蕭西華上前安撫了眾人,又回頭稟明陶玄玉:「是小師姑昨晚上救了的那一家人。」
陶玄玉昨夜聽蕭西華說過,便笑道:「原來如此,這自然是我們的份內慈悲,請他們不必攔路,休阻擾了進京的吉時。」
於是眾人讓開,車駕仍緩緩而過。
那男子仍激動不已地大叫:「多謝陶天師真人,多謝和玉道長,真是救苦救難的大慈悲仙人。」跪地磕頭。
婦人也道:「多謝天師道長救我孩兒的命!」
薛翃悄然掀開帘子一角,往外看時,卻是那婦人滿面感激,眼睛通紅的,盡量把懷中緊抱著的嬰兒高高舉起,彷彿想讓她瞧見。
那小孩子吃的飽飽的,大概又覺著此舉有趣,便呵呵地笑了起來。
薛翃望著那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緩緩將帘子放下。
儀駕再度啟程的時候,薛翃又想起老侯爺把自己抱在懷中,和藹地笑說:「翃,翩然飛舞之意,只盼我的孫女兒一生悠然。」
薛翃想:大雪中如何不能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