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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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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宜在旁邊偷偷地打量皇帝, 卻見他雖看似面色淡然,但已經不是先前淡然里透著肅殺那種不悅。再看薛翃,更是面無表情,秀麗的臉容端莊的像是薄情寡慾的神仙, 雖然面對的人是這天下獨一無二高高在上的皇帝,對她來說, 卻彷彿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郝太監越發暗自驚嘆。


  但是不管在正嘉跟郝宜眼中的薛翃是如何的模樣,對薛翃自己而言,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天知道她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將手指按在了皇帝的手腕上、而沒有立刻彈開。


  這一次的診脈異乎尋常的漫長, 因為薛翃根本就摸不著皇帝的脈, 不是因為皇帝的病情奇異,而是因為她的心魂早就不復安分, 心跳的聲音好像從胸口穿到了雙耳, 她聽不見脈搏, 也探不到脈息躍動, 茵犀香的氣息太怪異了,熏的她幾乎要再像是上次一樣直接暈厥過去。


  在正嘉皇帝的目光注視下,薛翃抬手,右手的五指猶如最曼妙的蘭花,瑩白如玉, 纖纖素凈。


  她緩緩地張開又握起的姿態, 卻又像是曇花的瞬間開閉。


  「怎麼?」正嘉凝視著薛翃每一個動作, 問, 「可有不妥嗎?」


  郝太監的心又一緊,擔憂地看向薛翃。


  薛翃垂著眼皮不看他:「請皇上恕罪,方才從外間來,手有些冰著了,活動一下。」


  「哈,」正嘉忍不住笑了一笑,轉頭吩咐郝宜:「去拿個手爐來給和玉。真是越發粗心了。」


  郝太監笑容可掬地答應,也不吩咐小太監,親自跑去取。原來皇帝修道服用丹藥,冬日從來不用手爐,所以這精舍內雖然備著,卻並沒有啟用,當即撿了一個龍紋紫銅手爐,盛了幾塊雪白的銀炭,又用白絹擦拭了幾番,才抱著往回。


  郝宜樂顛顛地才要轉過簾縵,卻見前方皇帝微微低著頭,彷彿很親密的在跟薛翃說著什麼。


  正嘉皇帝原本就性情矜傲,天威難測。自打修道,表面上看著要比先前平和了許多,但實際上城府跟心思是越發深了。


  不管是接見輔臣還是面對宮內妃嬪,極少見他如此「平易近人」的樣子,只有在對待最親信的顏首輔跟夏太師的時候,偶爾才會露出些寵信嘉許之態。


  郝宜遲疑了一會兒,才又滿面含笑地碎步奔入:「主子,手爐拿來了。」


  正嘉才又仰身,看向郝宜,郝宜本是要把手爐給薛翃的,見皇帝如此,突然福至心靈,便跪在地上,把手爐雙手呈給皇帝。


  正嘉果然親手接了過來,又說道:「去端一碗龍井竹蓀湯來。」


  郝宜領命起身後退,直到退到了十數步開外的簾帳后才悄無聲息地站住,回頭吩咐小太監去取湯水。


  在這個地方,能看見皇帝的一舉一動,也能聽見召喚,卻不至於礙眼地打擾到皇帝。


  正嘉捧著手爐,摸了摸,表面微溫:「這奴婢辦事還是很妥當的,也是朕大意了,外頭畢竟冷,該讓你多坐會兒再診脈。」說著,便將手爐遞給薛翃。


  薛翃道:「多謝帝君。」微微欠身,將手爐接過。


  只是交接之時,不由仍是碰到了正嘉的手,皇帝的手指細長乾淨,卻好像比手爐還要熱幾分。


  正嘉的目光從那頃刻相碰的手指上挪開,看向薛翃臉上,卻見女冠子仍是面無表情,好像完全都不曾察覺方才那瞬間的異樣碰觸。


  薛翃捧著手爐,垂眸定神,半晌道:「多謝帝君厚愛。」將手爐放在旁邊的剔紅小香几上,薛翃道:「貧道請脈。」


  正嘉一笑,索性把身子往後一靠,雙眸微垂睨著薛翃。


  薛翃探手搭脈,凝神而聽,卻聽皇帝說道:「你去了鎮撫司,那俞蓮臣如何?」


  薛翃正定了神,聽他復提起這個,不免又有些氣息紊亂,只得回答:「已經請大夫施針,且下了葯,至於能不能恢復,就看他自己的了。」


  正嘉慢慢說道:「這俞蓮臣本是必死,遇到了你,是他的造化。」


  薛翃心中一動,下意識地想打量一眼正嘉此刻的神情。


  畢竟薛翃極為了解皇帝,此刻隱隱地從這話里聽出幾分異樣。


  但皇帝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淡聲又道:「陶真人在忙著布置羅天大醮的事,你卻忙於懸壺救世,你們這對師兄妹,著實不愧是張天師的嫡傳弟子。」


  「帝君謬讚了。」


  正嘉瞧見她的長睫抖了兩下,就像是從來平靜如鏡的水面上起了一絲微風漣漪。


  皇帝微笑:「河南那邊的河道出事,那些朝臣們,還想勸阻朕停止在內宮做法事,哼,他們懂些什麼,又哪裡知道朕的苦心。」


  薛翃不言語。


  正嘉道:「對了,才進宮來議事的朝臣里,高彥秋是你俗家的祖父,你方才過來可見了他了?」


  「請皇上再換左手,」薛翃說罷,又平靜地回答道:「請帝君見諒,既然已經出家,就不知什麼祖父、大人了。」


  正嘉挑眉:「可見張真人對你另眼相看,不是沒有道理的,話總是說的這麼通透。你就是比朕自在,說走就走了,朕卻還得困在這庸庸碌碌的俗世之中,受那些俗事的絆擾。」


  薛翃道:「皇上乃天上星宿下凡,經歷種種也是歷劫,且皇上有向道之心,便不論是在方內方外,且都算是修行罷了。只要心在,終究會有功德圓滿的一日。」


  皇帝聽了這兩句,不禁大笑起來:「和玉,朕真是跟你相見恨晚。」


  他連連點頭,又道:「朕近來常有惘然之意,幸而你跟真人兩位下降,讓朕大有撥雲見日之感啊,你們果然是我大明朝的有力禳助。」


  薛翃道:「明君有道,天下才會大安,師兄縱然能耐,也不過是個輔弼而已,至於我,便不值一提。」


  正嘉緩緩坐直身體,又慢慢傾向薛翃,兩隻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她:「和玉,你很會說話。你怎麼知道朕最想聽得是什麼?」


  薛翃道:「貧道只是會說實話,想必皇上是愛聽實話的。」


  正嘉復又仰頭長笑:「好好好。只不過你才不是什麼『不值一提』,你……」他如有深意地看薛翃一眼,並沒有說下去。


  不遠處的郝宜看在眼裡,心中嘖嘖稱奇,他伺候了正嘉這幾年,皇帝從沒有像是今日這般暢快大笑,畢竟皇帝是要修道的,便立志要收斂七情六慾,今日,莫非破戒了么?

  郝宜正在笑嘻嘻看著,手底下小太監送了龍井竹蓀湯上來,郝宜拿了乾淨的湯匙,舀了一勺在碗里,自己嘗了口,又過了片刻,才親自接了過來,腳下無聲地送進去。


  此刻正薛翃已經診完了脈,對皇帝說道:「皇上的頭疼,是否還伴隨著頭至肩發熱的癥狀?」


  「不錯。」正嘉道,「心裡還甚是煩悶。」


  薛翃說道:「皇上的手陽明經被寒邪所侵,有些受損……皇上最近可受過寒?」


  正嘉搖頭。


  郝宜說道:「和玉仙長的說法,跟太醫說的差不多。只是奴婢們伺候皇上甚是盡心,也不見皇上得過什麼寒症。」


  薛翃蹙眉想了會兒:「那,皇上的坐卧如何?」


  郝宜道:「坐卧也都有起居記載,一切如常並無不妥呀。」


  薛翃抬眸看向正嘉,卻恰對上他正凝視自己的眼神,薛翃本能地將目光迅速轉開避免跟他對視,但目光才轉,心中便知道如此行為反而更加欲蓋彌彰。


  果然,正嘉輕輕笑了聲,瞭然一般:「不礙事,和玉慢慢思量,橫豎朕如今百病全消。」說著回頭,垂著眼皮問:「湯備好了?」


  郝宜忙道:「主子現在要用,是正好的。」


  正嘉道:「不是朕用,是給和玉的。她的身子單薄,喝一些滋補的熱湯水自然是好的。」


  郝宜這才明白。當下忙笑道:「這可是難得的恩典,仙長快謝過皇上賞賜。」


  薛翃忍不住又看一眼正嘉,卻見他笑的成竹在胸。


  正郝宜將那銅胎掐絲鶴鹿紋的湯碗蓋打開,剎那間,香氣撲鼻。


  這龍井竹蓀,本是最清淡的一道補湯,用竹蓀做主料,魚茸、火腿做輔料,鮮香味美,且又滋補,也很合正嘉的心意,御膳房裡是常備著的,估摸著他要喝了,便早早地熬上,今兒卻比平日里要早,所以送來的晚一些。


  但論起賞人,今兒也還是頭一遭。


  正嘉看向薛翃,卻見她盯著那鶴鹿紋的湯碗,臉色更白了幾分。


  正覺異樣,薛翃已經站起身來,後退幾步,舉起袖子掩住口鼻。


  正嘉很意外:「怎麼了?」


  這會兒,那茵犀香反而似救命了,薛翃想仗著這香氣把魚茸跟火腿的腥氣壓下去,強忍著不適說道:「請帝君恕罪,貧道從小茹素,不能吃這些東西,也聞不得。」


  正嘉「啊」了聲,略覺失望:「原來如此。朕倒是忘了。」


  郝宜的心惴惴不安,皇帝第一次示好,人家居然不領情,按照他對皇帝的了解,這位主子心裡一定不受用了。


  果然正嘉皺眉道:「還不快拿下去!另換一碗、素淡無葷腥的。」


  薛翃忙道:「不必勞煩,今日我是來給帝君看診的,如今心裡已有大概,還要立刻去一趟太醫院。」


  正嘉攏在寬袖裡的手輕輕地捻著白玉龍形佩,有些不甘的躁動:「你要見太醫,叫他們來就是。」


  薛翃道:「商議醫治之事,怕他們當著帝君在側,威儀所懾,不敢暢所欲言。」


  「偏你有這些心思,那好吧,你且去,」正嘉目光沉沉,一笑:「但朕……可就交給你了。」


  這話說的似乎有些……郝宜心一跳,鬼使神差地看向薛翃。


  以及如今的「隔世重逢」。


  雖然屋內並無別人,薛翃仍是按捺不住地渾身發抖。


  上次長街上的不期而遇,她脫口而出一句「連城」,還以為人聲嘈雜,她的聲音又弱不可聞,他是受刑傷重的人,自然是絕不可能聽見的。


  可是如今……


  薛翃的心噗噗亂跳,望著俞蓮臣微微睜開的雙眸,無法回答。


  這個回答太沉重,就像是掀開了鮮血淋漓的過往。


  ***

  鎮撫司本就備了大夫聽候差遣,江恆叫了一名錦衣衛,很快把人領了來。


  江恆進門的時候,見薛翃手中捏著一根金針,似乎才對俞蓮臣用了針。江恆走到跟前兒:「怎麼了?」


  薛翃臉上平靜:「方才他的情形有些不好,我以金針刺穴,替他暫且紓解。」


  江恆不置可否,示意那大夫上前,薛翃轉頭,並不起身:「先生怎麼稱呼?」


  那大夫戰戰兢兢道:「鄙人姓黃。」


  「黃大夫有禮,」薛翃淡淡說:「他的情形已經危重,喝不下藥,便只能等死,只能用針灸,如今請大夫按照我所說,替他刺身上各處要穴。」


  「不敢不敢,是是,」黃大夫唯唯諾諾,從藥箱里取了金針出來,「其實老朽也曾這麼想過,只是今日並非用針的吉日,而且沒有十足把握。」


  薛翃道:「人命關天,就不管什麼黃道黑道的了,請大夫以針刺他的中脘穴,章門穴。」


  黃大夫點頭稱是,才要動手,又嚇得停下來,原來這兩處穴道都是人身上的要穴,中脘穴屬於奇經八脈中的任脈,倒也罷了,章門穴別名長平,在第一浮肋前段,此穴道是臟會穴,肝經的強勁風氣在這裡停息,就如同風口出入的地方。


  這穴道統治五臟疾病,非同一般。


  黃大夫遲疑地看薛翃:「仙姑,確定如此嗎?這位病人此刻內息微弱,再刺他章門的話,瀉了體內風氣,會不會更導致他體弱不支,病情惡化?」


  薛翃看著俞蓮臣亂髮之中的臉,因為病痛煎熬,這張臉的五官也更加突出,微聳的眉梢堅硬倔強如磊磊孤岩。


  「不會,他能撐過去,」眼中突然有些酸澀,薛翃垂眸,「何況不是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江恆雖然不懂醫術,但他是習武之人,對這些穴道之類的自然並不陌生,也知道都是生死要穴,這才明白薛翃為何要請別人來下針。


  此刻見黃大夫遲疑地望著自己,江恆一點頭。


  黃大夫這才舉手,將俞蓮臣的衣裳解開,露出整個腹部,又把衣裳上挪到胸口。


  薛翃並沒迴避,見他腰腹勁瘦,隱隱顯露出明顯的肌理,只是因為瘦,更顯得腰窄,上面還有些新新舊舊的傷痕。


  薛翃定神:「動手吧。」


  黃大夫舉手行針,先在俞蓮臣的腹中的中脘穴上輕輕刺落,動作緩而不急。


  薛翃在旁看著,見他人雖然優柔寡斷,但用針的手法老練,認穴準確,落針綿穩,便知道的確是箇中好手,值得信任。


  刺過中脘穴,才又挪到左肋之下,懸針片刻,才慢慢刺落。


  這一針過後,俞蓮臣緊閉的雙眸動了動,放在床邊的手指也隨著彈動,彷彿要捉住什麼似的。


  薛翃垂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對江恆道:「他的神志會慢慢清醒,請江指揮使叫人把湯藥送來。」


  江恆點頭,到門口吩咐。


  黃大夫將金針收起來,問薛翃:「這樣他可能飲食了嗎?」


  薛翃道:「待會兒一試便知。」


  不多時,侍從送了葯過來,薛翃對黃大夫道:「有勞了。」


  黃大夫少不得自己端了,便拿了湯匙給俞蓮臣喂葯,說也奇怪,之前俞蓮臣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都無法吞服,偶然吞了些許,此後定要盡數吐出,但這次雖然仍是閉著雙眼,卻甚是順利地將一碗葯慢慢地都喝光了。


  薛翃跟黃大夫又等了一刻鐘,薛翃道:「這藥用的很妥當,沒什麼可添減的,只是病人遭逢大變,心緒難免不穩,所以我再加一味玄參散,可以調氣。」


  黃大夫才見識了她的醫術果然高明,自然無有不從:「如此甚好。」


  薛翃又對江恆道:「另外這裡還有幾枚神授丸,用以安神寧息,我留在這裡,讓病人自己每天服用一粒便可。」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一個灰麻布小袋子,呈給江恆過目。


  江恆拿了過來,打開看了會兒,見裡頭有七八顆烏黑色的小丸子,聞著一股澀澀的葯香。


  江恆把口袋拉緊,扔在俞蓮臣的身邊,道:「和玉道長真是心細如髮,這個都想到了。也是這俞蓮臣的造化,道長進京才幾日,就先來福澤於他了。看樣子做死囚還有些好處。」


  薛翃並不答他的話,只面無表情道:「這裡的事已經了了,我也該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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