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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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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谷一抬手, 示意小太監退下。旁側的心腹內侍輕輕掀開鮫綃帳,露出裡頭的靜室,頂上懸著一面正嘉皇帝親手所提的匾額「天青月滿」,往下的內龕里供著三清神像,法相莊嚴, 神像前是一張長條檀木幾,布置著香花寶燭,果品糕點之類。


  正嘉皇帝便盤膝端坐在桌前的蒲團上, 身上披著的, 是暗藍色織羽紋的寬袖鶴氅,頭髮用金冠束在頂心,其餘的散發便披在肩頭, 在天潢貴裔的威嚴之外, 又有幾分世外高人的端莊超逸。


  鄭谷走到離皇帝兩步之遙處, 方跪地道:「尊主, 時辰滿了。」


  正嘉皇帝緩緩睜開雙眼, 他的眼睛狹長,眼神似能洞察所有。


  雙手在膝頭上一搭,皇帝站起身來。


  打坐之後,按例是要沐浴的, 內司早準備了香湯,這一番繁瑣步驟走完, 時辰已將近亥時。


  鄭谷親手捧著絲帕為皇帝擦拭未乾的長發, 正嘉皇帝吃了一口留青茶, 問:「什麼時辰了?」


  「回皇上,差一刻就到亥時。」


  原先皇帝打坐靜修的時候,必須要稱呼他「尊主」,把世俗的一切拋開,據說有助於皇帝的道行,如今這稱呼自然是順理換了回來。


  正嘉皇帝捏著茶盞不言語。


  鄭谷瞅他一眼,笑道:「皇上今晚上要去哪一宮?方才淑妃娘娘那裡派了人來問呢。」


  「淑妃還帶著暨皇子嗎?」皇帝突然問。


  鄭谷心頭轉動:「聽說皇子是跟著淑妃娘娘的。那,不如就去端妃娘娘那裡?」


  這次皇帝嘴角一動,似笑非笑:「端妃向來早睡,這會兒只怕已經睡下了吧。」


  不同的話用不同的語氣說出來,代表的是不同的意思,如果皇帝是像是方才提到淑妃那種語氣,鄭谷怕就要換一種答覆的口吻了。


  鄭谷伺候多年,早知道這位主子的心性。


  現在,鄭谷便陪笑道:「娘娘只怕也盼著皇上,未必就能睡了。」


  「嗯,那朕就去雲液宮。」把茶杯一放,皇帝站起身來。


  鄭谷轉頭,才要以眼神示意外頭的小太監趕緊去雲液宮報信,正嘉皇帝卻果然洞察所有,淡淡道:「不用事先通傳。」


  ***

  御駕出了甘泉宮,才走不多時,突然起了一陣冷風,冬夜的北風格外冷冽,吹得人身上一陣陣汗毛倒豎。


  這個冬天少雨雪,天兒卻一日比一日乾冷,那凜冽的北風裡好像藏著小刀子,會偷偷地把人吹乾了的皮膚割開。


  鄭穀道:「皇上,還是乘輦吧。」


  正嘉皇帝卻絲毫沒察覺冷意似的,反而張開雙臂,微微仰頭緩緩吐息了幾回,才道:「爽快!」


  他的心情彷彿不錯,便又道:「雙腳是要接地氣兒的,整天給高高地抬在半空里,沒了地氣,如何能夠養生?這些道理朕說過幾次,你們如何能真正懂得。」


  鄭谷笑道:「奴婢等自然比不上萬歲爺的智慧萬一。」


  正嘉皇帝微微一笑:「你還有的學呢。」


  十六盞燈籠浮在皇帝左右,頭前亦有內侍舉著龍興琉璃燈照著,這樣被眾人簇擁著走在冰冷的寒夜,正嘉皇帝反而覺著受用,放眼看去,御道狹長,天際漆黑,風一陣陣鼓了過來,此刻,卻彷彿飛升九天,在九重天宮御風而行一樣,甚合他的心意。


  不知不覺到了雲液宮,門口小太監本要通報,卻早給先行的內侍止住了。


  雲液宮裡住著的,是本朝後宮最寵愛的兩位妃子之一,端妃娘娘薛翃。


  先前鄭谷所提的淑妃,則是居住在梧台宮的淑妃何雅語。


  兩位娘娘都是從潛邸就跟隨正嘉皇帝的,薛端妃生有三女,其中的小公主才剛滿一歲。何雅語只得一個皇子,已經是八歲了。


  兩年前,孝慧皇後去世,皇帝甚是哀慟,至今都沒有立后。


  曾有流言,說皇帝會立淑妃為後,畢竟淑妃生得是位皇子,但是皇帝卻彷彿更偏愛端妃一些,所以如今這風向還不大明朗。


  皇帝還沒進宮門,就嗅到一股異香撲面而來。連隨從等都聞見了。隱約似乎還有些笑聲。


  鄭谷略覺詫異,心中有些忐忑。正嘉皇帝卻已經邁步走了進去,越靠近大殿,那香氣越發濃烈。


  就在皇帝拾級而上的時候,殿內有人說:「吃飽了不可立即就睡,若是積了食,又要害你母妃擔心,以後也不敢再給你吃了。」


  這是薛端妃的聲音。


  「薛娘娘放心,我會再看一卷書才睡,這肉真好吃,以後我可不可以還來?」


  孩子的回答,聽聲卻是皇子趙暨。


  正嘉皇帝聽到這裡,便一抬頭,鄭谷會意,忙親自將帘子掀起。


  「在吃什麼好的?」皇帝最喜歡個人冷不防,說了這句,便放眼看去。


  泰液殿內,濃濃的肉香彌散,讓人食指大動,花梨木桌子前,端妃薛翃正拿了帕子,親手給皇子趙暨擦拭嘴角的油漬,聞言忙扔了手帕,起身行禮。


  趙暨略有些緊張,雖在薛翃身後,聲音帶顫:「參見父皇。」


  正嘉皇帝瞥他一眼,卻只向著薛端妃道:「你越發大膽了,半夜三更的,這是在鬧什麼?」


  皇子趙暨忍不住抖了抖。


  薛翃卻只嫣然一笑,行禮之後走到跟前,踮腳替皇帝將風帽摘下,又去解大氅,道:「這天冷得很,御膳房裡得了新鮮的鹿肉,臣妾便叫人拿了一塊兒,先前暨兒來請安,看他比先前瘦了些,所以剛才又烤了些吃。」


  鄭谷見狀,便悄然後退。


  正嘉皇帝哼道:「朕看……明明是你自個兒貪嘴,怎麼拿暨兒當借口?」


  薛翃將大氅等交給身後宮女,俯身屈膝,又笑道:「就知道瞞不過皇上,皇上不要怪罪臣妾。」


  正嘉皇帝道:「不能輕饒了你,有好吃的,卻撇下朕,你自個兒說,該怎麼罰你?」


  鄭谷是知道這位主子心性的,聞言反笑吟吟的。倒是皇子趙暨,有些著急似的,忙道:「父、父皇,是兒臣貪嘴、不關跟薛娘娘的事……」


  他天生的見了皇帝便畏懼,此刻卻仍不顧一切地為薛翃說話。


  正嘉皇帝掃了皇子一眼,不言語,鄭谷忙對跟隨皇子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上前:「稟皇上,奴婢等該陪皇子回宮了。」


  皇帝「嗯」了聲,薛翃見趙暨仍一副擔憂神情,便悄悄說道:「暨兒先回去吧,改日得了好的再叫你來。」


  趙暨見她笑影嫣然,語氣溫柔,心一寬:「多謝薛娘娘。」又向著皇帝行禮:「孩兒告退了。」


  趙暨去后,正嘉皇帝才對薛翃道:「暨皇子雖然天生膽怯,倒是對你一片拳拳關愛之心。」


  薛翃道:「臣妾這裡有好吃的鹿肉招待皇子,這也算是知恩圖報。」


  皇帝笑道:「別打岔,方才朕說要罰你,你還沒應呢。」


  薛翃抿嘴一笑:「既然是好東西,怎麼敢撇下皇上呢?先前臣妾留了最好最嫩的一塊兒,叫人用冰鎮在水晶盆里呢。」回頭吩咐身後宮女雲秀:「去把那塊肉拿來。把烤爐架子也布置妥當。」


  正嘉皇帝在大圈椅上坐了,望著她道:「怪不得朕今晚上就想到這兒來,想必是知道來了會有好東西吃。」


  不多時,肉拿了來,果然是冰鎮著,顏色還極新鮮,又布置好了烤爐架子,薛翃洗了手,親自拿了銀剪刀,將肉剪開,又用小刀切成塊片,放在了銀炭爐子上。


  火光的銀炭烘烤著鹿肉,不多會兒,鹿肉滋滋作響,給炭火烘的油脂掉落炭火中,引出一團小小火光,像是金花綻放。


  香氣更加濃郁,連鄭谷都忍不住口水如涌。


  薛翃拿了白瓷碟,撿了烤好的肉夾在上面,鄭谷忙接過來獻給皇帝。


  金色的油光裹著鮮嫩的烤肉,略撒一點鹽,便無比可口。皇帝吃了兩塊,龍心大悅,笑道:「你從哪裡學來的這種把戲?」


  薛翃笑道:「前兒看閑書看到的,皇上可別怪臣妾玩物喪志才好。」


  正嘉皇帝道:「倒是要稱讚你博學多才。」


  薛翃道:「皇上這也是愛屋及烏了,不說臣妾貪嘴了嗎?」


  「嗯,這鹿肉烤的很好,朕吃了這樣好的東西,也不捨得怪罪你了。」


  皇帝吃的興起,又覺著有如此好肉不可以無酒,便叫人拿了窖藏的真陵酒,這酒傳說是東方朔引入世間,漢武帝釀造,又名「仙薌酒」,酒釀醇厚,喝了之後,有香氣經月不散,皇帝大內所藏的這一壺,卻是龍虎山陶真人所贈,從來都捨不得喝,可見今晚上興緻極佳。


  正嘉皇帝吃了兩杯,醺醺然,更加受用。又賜薛翃同飲,端妃不勝酒力,就只吃了一口。


  正在帝妃和樂,外頭有小太監進來,悄聲在鄭谷耳畔說了一句。鄭谷甚喜,上前跪地道:「啟稟萬歲爺,下雪了。」


  「下雪了?」正嘉皇帝略有意外之色。


  薛翃起身,叫人把殿門帘子捲起,往外看去,紅色的燈籠光照下,果然見天際沸沸揚揚,雪片猶如鵝毛,浮浮躍躍,從天而降,很快,階前就落了鬆軟的一層雪白。


  薛翃不禁笑道:「聖德天子,先前還擔心今冬的雨水不足,如今有了這場雪,自然無礙了。」


  正嘉反而並沒驚喜之色了,只是吟道:「衣上六花飛不好,畝間盈尺是吾心。」


  皇帝看著那一片片飛雪飄零,把手中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繼續念完剩下的兩句:「何由更得齊民暖,恨不偏於宿麥深。」


  這是憂國憂民的句子,可見皇帝不僅博學,而且是惦念民生的明君。


  鄭谷等一起跪了下去:「陛下德行動天,奴才等謹服恭祝。」


  這夜,正嘉皇帝便歇息在了泰液殿。


  皇帝正是盛年,近來修道,常常服用丹丸,身體甚是強健,精力強悍。


  何況今夜更加盡情,吃了鹿肉,又喝了仙酒,興緻越發高昂了。


  且因為薛端妃生了小公主,養了將近一年未曾侍寢,如此一來,竟大有「小別勝新婚」之意。


  鄭谷等守在外間,聽到裡頭種種動靜,忍不住心想:「照這幅架勢,端妃娘娘還愁懷不上皇子嗎?只怕下一胎就是了呢。」


  一直到子時將過,皇帝才終於發泄了精力,沉沉睡去。


  端妃亦是勞累的很,她久未承歡,到最後幾乎泣聲求饒。


  終於熬到皇帝盡興,本來也該趁機好好歇息,只是她心裡惦記著那不滿一歲的小公主,於是咬牙起身,吩咐眾人好生看顧皇帝,自己去偏殿探望公主了。


  可是端妃再也想不到,就是因為自己的這一去,徹徹底底,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

  這一夜皇宮內苑發生的事,在很長時間內,是宮中的禁忌。


  據說雲液宮內,薛端妃偕同心腹宮女雲秀,持刀欲謀害皇帝,幸而給人及時發現,報知了淑妃娘娘,淑妃好像是嚇壞了,不敢自專,立刻又驚動了太后出來主持。


  皇帝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受傷昏迷不醒,太后大怒之下,命內務司將端妃跟雲秀,以及雲液宮涉案之人盡數拿下。


  這件事在皇帝醒來之前就已經塵埃落定,謀逆大罪,當判凌遲處死。


  薛翃整個世界都是通紅的,疼到極致,卻偏偏能清晰地察覺刀子過肉,發出細微的割裂聲響。


  突然想起那夜在泰液殿,她持刀割鹿肉給皇帝烤著吃。


  如今,自己卻也像是那隻鹿,只不過沒有那鹿一樣的幸運,因為,她得活生生地承受這份酷刑。


  幸而她並未撐很久。


  正嘉七年,也就是端妃死後半年,在太后的保舉勸諫下,皇帝冊立梧台宮淑妃娘娘為皇后,皇子趙暨為太子。


  奈何薛翃知道這些不過是假相而已。


  說也奇怪,在這裡坐了這片刻,身上那股令人難受的不適竟慢慢消失了,薛翃暗自活動了一下手指,又試著起了起身,果然力氣也恢復了。


  她扶著圈椅的月牙扶手站起身來:「多謝指揮使大人招待,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江恆道:「不必客套,能為仙長效勞,也是榮幸之至。」


  薛翃向著他一點頭,往門口而行。江恆陪著她出門,又道:「俞蓮臣的病,從此可會好嗎?還是說仍舊得勞煩仙長出宮?」


  薛翃道:「瘧疾是寒熱之病,病情很容易產生變化,要繼續仔細觀察。我也沒有十分把握,還勞指揮使大人照看,若有變故便入宮告我。」


  江恆道:「仙長雖是慈心,不過今兒全稟告皇上的時候,皇上好像並不太喜歡你出宮。以後不知會不會更難准許呢?」


  薛翃頓了頓。


  江恆仍漫不經心般道:「我方才詢問仙長有關房中術之事,您好像面有不虞之色,可知皇上跟真人也學過這些?而且皇上甚好此道。只不過這三宮六院,妃嬪雖多,通透的女子卻少的很。」


  他的話裡有話。


  薛翃抬眸看向江恆。


  江恆迎著她的目光:「仙長這樣看著我做什麼?難道,是覺著我在胡說八道?」


  薛翃本是想回他的,但卻只是搖了搖頭。


  兩個人出了小院,一路往外而去,眼見將出了鎮撫司,門口的車馬已經準備妥當,薛翃止步道:「回宮就不必再勞煩指揮使了。」


  正有一鎮撫司的統領走來,看著有些面熟,正是那日負責押運俞蓮臣的季驍。


  季驍見是薛翃在,便沒靠前,只遠遠地站著。


  江恆也瞧見了,便對薛翃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暫且失陪了。」


  薛翃向他行了個道禮,出門下台階,江恆站在門口遙遙地看著,目送她上了車,才回頭對季驍道:「有什麼事?」


  季驍上前道:「先前宋統領來說,發現了俞蓮臣的同黨。」


  「消息屬實?」


  「宋大哥的人在俞蓮臣行刑當日便盯著他們,那天他們本有些想要動手的意思,怎奈刑車給真人一行攔住,打草驚蛇,那些人才散了,最近又看他們屢屢出現在鎮撫司周圍,宋大哥猜測他們會不會想要鋌而走險,想要劫獄?先前他帶人出去偵查,讓我轉告指揮使大人。」


  江恆沉吟片刻,道:「他們要是狗急跳牆到這種地步,那可真是壽星老上吊,嫌命長了。別去驚動,等他們行事的時候,再一網打盡。」


  原來俞蓮臣自打被緝拿后,他也有些黨羽,陸陸續續進京試圖營救。


  鎮撫司自然知曉,之前押送俞蓮臣往刑場的時候,便暗中埋伏人手預備著。


  沒想到給薛翃攔住囚車,那些人極為機警,見勢不對,便四散而去。


  乘車往宮內而行的薛翃當然不知此事,而且她更想不到的是,這會兒的皇宮之中,也有一場小小地波濤洶湧。


  馬車在宮門處停下,裡頭便有放鹿宮的小太監全子來迎著,道:「仙長您可回來了。」


  薛翃見他一臉著急,便道:「怎麼了?」


  小全子陪著她往裡而行,一邊說道:「皇後娘娘那邊問了您好幾回了。是康妃娘娘的貓,不知怎麼跑到了寧康宮,吃了您給寶鸞公主的葯,居然就口吐白沫死了。如今康妃娘娘告到了皇後面前,說您給公主的葯有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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