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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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姐」這稱呼, 卻從來沒有變過, 從見她的第一次,到最後的別離。
以及如今的「隔世重逢」。
雖然屋內並無別人,薛翃仍是按捺不住地渾身發抖。
上次長街上的不期而遇, 她脫口而出一句「連城」,還以為人聲嘈雜, 她的聲音又弱不可聞,他是受刑傷重的人, 自然是絕不可能聽見的。
可是如今……
薛翃的心噗噗亂跳,望著俞蓮臣微微睜開的雙眸, 無法回答。
這個回答太沉重,就像是掀開了鮮血淋漓的過往。
***
鎮撫司本就備了大夫聽候差遣,江恆叫了一名錦衣衛,很快把人領了來。
江恆進門的時候,見薛翃手中捏著一根金針,似乎才對俞蓮臣用了針。江恆走到跟前兒:「怎麼了?」
薛翃臉上平靜:「方才他的情形有些不好, 我以金針刺穴, 替他暫且紓解。」
江恆不置可否, 示意那大夫上前, 薛翃轉頭, 並不起身:「先生怎麼稱呼?」
那大夫戰戰兢兢道:「鄙人姓黃。」
「黃大夫有禮,」薛翃淡淡說:「他的情形已經危重, 喝不下藥, 便只能等死, 只能用針灸,如今請大夫按照我所說,替他刺身上各處要穴。」
「不敢不敢,是是,」黃大夫唯唯諾諾,從藥箱里取了金針出來,「其實老朽也曾這麼想過,只是今日並非用針的吉日,而且沒有十足把握。」
薛翃道:「人命關天,就不管什麼黃道黑道的了,請大夫以針刺他的中脘穴,章門穴。」
黃大夫點頭稱是,才要動手,又嚇得停下來,原來這兩處穴道都是人身上的要穴,中脘穴屬於奇經八脈中的任脈,倒也罷了,章門穴別名長平,在第一浮肋前段,此穴道是臟會穴,肝經的強勁風氣在這裡停息,就如同風口出入的地方。
這穴道統治五臟疾病,非同一般。
黃大夫遲疑地看薛翃:「仙姑,確定如此嗎?這位病人此刻內息微弱,再刺他章門的話,瀉了體內風氣,會不會更導致他體弱不支,病情惡化?」
薛翃看著俞蓮臣亂髮之中的臉,因為病痛煎熬,這張臉的五官也更加突出,微聳的眉梢堅硬倔強如磊磊孤岩。
「不會,他能撐過去,」眼中突然有些酸澀,薛翃垂眸,「何況不是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江恆雖然不懂醫術,但他是習武之人,對這些穴道之類的自然並不陌生,也知道都是生死要穴,這才明白薛翃為何要請別人來下針。
此刻見黃大夫遲疑地望著自己,江恆一點頭。
黃大夫這才舉手,將俞蓮臣的衣裳解開,露出整個腹部,又把衣裳上挪到胸口。
薛翃並沒迴避,見他腰腹勁瘦,隱隱顯露出明顯的肌理,只是因為瘦,更顯得腰窄,上面還有些新新舊舊的傷痕。
薛翃定神:「動手吧。」
黃大夫舉手行針,先在俞蓮臣的腹中的中脘穴上輕輕刺落,動作緩而不急。
薛翃在旁看著,見他人雖然優柔寡斷,但用針的手法老練,認穴準確,落針綿穩,便知道的確是箇中好手,值得信任。
刺過中脘穴,才又挪到左肋之下,懸針片刻,才慢慢刺落。
這一針過後,俞蓮臣緊閉的雙眸動了動,放在床邊的手指也隨著彈動,彷彿要捉住什麼似的。
薛翃垂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對江恆道:「他的神志會慢慢清醒,請江指揮使叫人把湯藥送來。」
江恆點頭,到門口吩咐。
黃大夫將金針收起來,問薛翃:「這樣他可能飲食了嗎?」
薛翃道:「待會兒一試便知。」
不多時,侍從送了葯過來,薛翃對黃大夫道:「有勞了。」
黃大夫少不得自己端了,便拿了湯匙給俞蓮臣喂葯,說也奇怪,之前俞蓮臣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都無法吞服,偶然吞了些許,此後定要盡數吐出,但這次雖然仍是閉著雙眼,卻甚是順利地將一碗葯慢慢地都喝光了。
薛翃跟黃大夫又等了一刻鐘,薛翃道:「這藥用的很妥當,沒什麼可添減的,只是病人遭逢大變,心緒難免不穩,所以我再加一味玄參散,可以調氣。」
黃大夫才見識了她的醫術果然高明,自然無有不從:「如此甚好。」
薛翃又對江恆道:「另外這裡還有幾枚神授丸,用以安神寧息,我留在這裡,讓病人自己每天服用一粒便可。」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一個灰麻布小袋子,呈給江恆過目。
江恆拿了過來,打開看了會兒,見裡頭有七八顆烏黑色的小丸子,聞著一股澀澀的葯香。
江恆把口袋拉緊,扔在俞蓮臣的身邊,道:「和玉道長真是心細如髮,這個都想到了。也是這俞蓮臣的造化,道長進京才幾日,就先來福澤於他了。看樣子做死囚還有些好處。」
薛翃並不答他的話,只面無表情道:「這裡的事已經了了,我也該回宮了。」
江恆道:「也好,遲了的話怕宮內也有人等急了,我送仙長。」
薛翃看一眼俞蓮臣,起身走到門口,江恆舉手將門推開,薛翃將邁步之時,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俞蓮臣。
江恆道:「勞和玉仙長親自出宮來給他調治,若還不好轉,那就是他的命該絕於此了。也不用憐惜。」
薛翃轉身出門。
***
正嘉皇帝並不十分親近文武大臣,宮內重用的是司禮監,宮外則重用鎮撫司錦衣衛,原先在內倚重鄭谷,在外自然就是江恆了。
這鎮撫司建造的十分氣派,規模不輸於任何王府,外人雖提起鎮撫司三字便望而生畏,但裡頭的構造布置卻很是不俗。
接近冬日,欄杆外卻仍有幾株花樹,枝葉蒼翠,枝頭上有沒凋謝的粉色花苞,這會兒將近正午,日色和暖,金色的光影在葉片之中閃閃爍爍,看著倒是一派雅緻淡然,寧靜祥和。
江恆道:「今日多謝和玉道長親臨,如果俞蓮臣死了,我還真不知怎麼對皇上交代。」
日影將欄杆的影子斜斜地照在地上,細瘦的樣子,讓薛翃止不住地想到方才的俞蓮臣。聞言道:「江指揮使也不必過於擔心,不管如何,所謂命數而已。」
江恆見她垂眸看著地上,便也隨著掃了一眼,無意卻又瞥見她白色的裙擺,如雲氣翻湧。
「是啊,本來那日他早該給砍頭,偏遇到仙長進京,想來是他命不該絕,既然僥倖活命,再突然病死的話是不是有些太造化弄人?」
薛翃微微一笑,並不答言。
江恆望見她朱紅的唇角略動了動,目光一滯,又往下移,卻見她原先沒有放下的袖口早就落下了,幾乎遮住了半隻手掌,只是那手未免太纖小了些。
他突然有些懷疑自己所得到的信息,是不是她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
「聽說仙長俗家是戶部高侍郎家裡?這次回京,不知有無跟高府聯繫?」
「既然已經出家,又何必戀家。」薛翃淡淡地回答。
江恆一笑:「是嗎,真不愧是張真人親收的小弟子,仙長的修為造詣,真是不同凡響,聽說皇上對您也格外青眼有加?」
薛翃的唇角又是一動,這次卻並不是笑意。
一提到正嘉,又想起昨兒他驀然出現時候那種讓她渾身不適的感覺,血腥氣在瞬間令她窒息。
甚至這會兒都覺著毛骨悚然,眼前恍惚,卻忘了腳下的台階,幸而江恆關注她一舉一動,早抬手一勾,左手握著她手臂,右手從腰后將她一攬:「留神。」
不期然地肢體相接,薛翃渾身上下都發出無聲的抗拒吶喊,幾乎是出自本能她用力將江恆推開,他倒退一步,身子撞在欄杆上,每一寸肌膚都在疼得顫抖。
不遠處幾個錦衣衛發現異樣,紛紛轉頭看來,不知何事。
江恆也沒想到薛翃的反應如此激烈,下意識地說:「我只是……」
薛翃胸口起伏,片刻道:「不關江指揮使的事,只是、只是我不習慣跟人、如此。」
她的手緊緊地扣著欄杆,好像抓著唯一救命稻草一樣,因為動作劇烈,袖子給掀開,露出底下一截手腕,上面有幾道鮮明的指痕。
江恆掃了一眼,又挪開目光:「你的臉色不佳。」
薛翃閉了閉雙眼,那股痛才如潮水般慢慢地退卻:「大概是累了。」
江恆道:「前方不遠有……客房,十分清凈,不如歇息片刻再走。」
薛翃本想快些離開,但雙腿已然發麻:「那就勞煩了。」
江恆見她答應,心裡不知為何有些喜歡,便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她往前。
薛翃走的很慢,就像是人魚才幻化了雙足,踩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在刀尖上。
幸而這「客房」離的不遠,有兩名錦衣衛經過,向著江恆行禮,眼神流露奇異之色。
江恆目不斜視,領著薛翃走進小院,卻見院落雅緻,內里是粉白的牆壁,牆角有許多花草樹木,並一些盆栽,鬱鬱蔥蔥的。
江恆上前將門推開,薛翃沒顧得上打量,拖著雙足進內,卻嗅到一股雅淡香氣,抬頭看時,原來是右手靠窗邊有一個檀香木的大花架,上面放著個景德鎮的山水垂釣白陶瓷盆,盆中卻是一叢叢開的鬱郁馥馥的水仙花,翡翠葉,白玉花瓣,金黃色的花心,沐浴在窗上透進來的陽光中,令人眼前一亮。
薛翃本身心俱疲,突然看見這一大盆金盞銀台,那渾身的疼痛不由消退了好些,又放眼室內,見窗明几淨,陳設不俗,並不像是什麼尋常客房的樣子,又回想進門的那小院……薛翃回頭看向江恆:「這裡是……」
江恆倚在門口,笑笑道:「怕那些客房腌臢,和玉仙長不會喜歡,這是我的房間,想來還算中意吧?」
薛翃啞然:「這如何使得?」
江恆往前走了幾步,在堂下右側的楠木大圈椅上上拍了拍:「我這裡沒有閑雜人等來聒噪,就算你是真神仙,也能住的。還是說仙長也有世俗的男女之別?」
薛翃走到圈椅邊兒緩緩坐了,目光所及,是那開的正好的水仙:「想不到,江指揮使還有這種閒情逸緻。」
江恆踱步到水仙旁邊,伸出手指撥弄了一下花莖,道:「我只是覺著這種東西有些奇怪,不用土,只要清水跟白石養著,就能盛放如此。」
江恆生得本就不差,身形高挑挺拔,錦衣衛的服飾又是出名的華麗斑斕近似浮誇,這般站在這一盆大水仙邊上,簡直花面交融,令人眼花繚亂。
然而華美到極至,卻又碰撞出一種神奇地脫俗雅麗。
薛翃不禁莞爾。
江恆望著那那花芯嬌黃一抹,突然道:「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仙長來著。」
「請說。」
江恆似漫不經心般:「聽說陶真人亦擅長房中術,不知仙長懂不懂這些?」
遠遠地看著,龍虎山眾弟子一概白衣黑裳,寓意著太極兩儀。一眼望去,黑白分明,甚是肅穆清爽,眾人袍袖隨風搖擺之間,又透出了世外高人的飄然不凡。
陶玄玉的弟子也發現了恭候門口的內侍,忙去稟告,陶玄玉卻不為所動,直到郝益親自碎步跑到車駕邊,躬身道:「奴婢奉皇上旨意,來接迎真人天師。」
「有勞,」陶玄玉淡淡道:「今日乾天入於坤地,順乎天,應乎人,聖主兌澤,公公不必在此多禮,還是趕在吉時來到之前,速速跟真龍天子見面吧。」
郝益對這些易經八卦之類的一無所知,聽他出口成章,莫測高深,當即忙躬身領命,轉身頭前開道。
車駕浩浩蕩蕩,進了永安門,沿著中通大道往皇宮方向而去,一路上也有不少百姓們圍觀,見有道家法器,威儀不凡,又看那坐轎中依稀流露真人容貌,雖看不清五官,給那雲錦薄紗帘子映襯,卻也頗有一種人在雲端,仙風道骨的氣度,都紛紛地打聽是什麼來路,有知道內情的,就合掌禱念。
車駕到了路口,突然間聽到一聲銅鑼敲響,十分突兀,把在轎子里的陶玄玉都驚了一顫,幸而隔著轎簾,沒有人察覺。
這會兒,便聽得路邊有行人說道:「午時將至,這俞蓮臣怕是要人頭落地了。」
另一個說道:「亂臣賊子,有什麼可憐憫的?他居然敢帶領部屬造反,就該千刀萬剮,誅滅九族!不過聽說他是孤家寡人一個,當初給薛將軍收留的孤兒,倒是便宜了這廝。」
「我聽說俞蓮臣造反是有原因的,你們不記得了嗎?當初端妃娘娘給凌遲處死,後來薛老將軍暴病身亡,有人說老將軍是給人害死的,也有人說老將軍是疼惜愛女,嘔血而亡。」
「不管怎麼樣,都不是俞蓮臣謀反的理由,他這樣做,簡直也玷辱了薛家的英名。」
——「唉,如今當忠臣良將,又有什麼用?你們看轎子里的那個人,神氣活現的,他難道能夠定國安/邦嗎?卻給皇上奉為上賓……像是薛老將軍等,卻偏不得善終。」
陶玄玉正在聽這幾人議論,本不以為意,猛地聽到最後這句,暗中一哼。
正透過紗簾斜睨著那人,突然間是大弟子蕭西華低低叫了聲:「小師姑!」
陶玄玉一怔,左側帘子上人影晃動,是他的二弟子葛衣湊近,低低道:「師尊,小師姑不知怎麼,下車往旁邊路上去了。」
***
從薛將軍出事之後,他麾下的大部分將官,或者給繼任的何貫籠絡了去,或辭官,還有一些給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死於非命,又有些囚禁在牢中。
只有俞蓮臣,帶了一支薛將軍的心腹,殺出關外。
關外是韃靼人的地盤,按理說他們那支軍隊不過百人,有死無生的,所以何貫也並沒當回事,又怕朝廷知道後會責罰自己管束不利,所以最初居然都沒有上奏。
可後來,俞蓮臣在外,用游擊戰術,連連消滅了韃靼的幾股兵力,這才引起了何貫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