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捉蟲)
秋風起,奚嫻提著食盒進了主院,卻聽侍奉的丫鬟青玉恭敬道:「六姑娘,我們主子身子不適意,您在外間抄了經文便是。」
奚嫻點點頭,鬆了一口氣,又把食盒交給青玉,柔和道:「我晨起做了些梅子糕,若姐姐不嫌棄,便用一些全當是早點心了。」
青玉含笑一禮,提著食盒轉身撩了帘子入內。
奚嫻看著青玉的背影,托腮開始抄寫,一筆筆慢慢描摹,神思漸浮。
卻見面前悄無聲息站了個人,奚嫻心口一緊,立即抬頭,卻發現是青玉回來了。
青玉對她柔和道:「六姑娘,主子叫您進去。」
奚嫻有些納悶,卻沒有問出口。
嫡姐的院落裡頭和外面全然是兩種景緻,如拳的珠簾垂落下,長窗邊是一片廣闊蕭索的院落,沒有內院的精緻婉約,帶著一份天然的利落肅穆。
奚衡坐在梳妝台前,手邊放著一疊梅子糕,而奚衡卻捏著一根青碧的玉簪,指間溫潤光華流轉,長眉微挑,薄唇輕啟道:「為我戴上。」
奚嫻:「……」
她就覺得嫡姐說話的語氣很奇怪,只是說不出哪裡奇怪。
奚嫻又回味一下,覺得這語氣就像是命人把劍回鞘一般,沒有女孩子對簪發之物天然的期待和柔意。
可因著之前被警告過幾次,奚嫻心裡不是沒有忌憚,雖則心裡暗罵嫡姐吃錯藥,還是沉默恭順上前。
她伸手觸及嫡姐指尖的玉簪,卻扯不出來,嫡姐微冷的手指觸碰到她的,涼得她心中微顫。
奚嫻抽出玉簪,垂著眼眸為嫡姐簪上,雙眼不經意間,卻對上銅鏡中嫡姐上挑的眼眸,銳利幽深,含著一點似笑非笑的嘲諷,似乎知道她心裡在嘀咕甚麼。
奚嫻立即低下頭道:「還需要為您做些甚麼?」
嫡姐頷首,讓青玉為奚嫻布置桌案,讓她坐在跟前抄佛經。
奚嫻覺得不合適,又很不自在。
嫡姐道:「不情願?」
奚嫻道:「沒有……」
奚嫻動作慢,坐在那兒抄經文時,嫡姐便在另一頭寫文章。
隔著一道珠簾身形瘦高筆直,就連隱約的片影都有些難掩的清貴,彷彿天生便受了很苛刻的貴族教育,從骨子裡區分出不同來。
奚嫻就想,一樣是奚家人,怎麼就這般不同?
也是,嫡姐不是奚家血脈,當然不同。至於嫡姐在寫什麼,看甚麼,奚嫻從來不知道。
上輩子年紀尚小時,她偷偷瞥過兩眼,卻被奚衡捏著脖子,提溜回了原地,仰著頭還不太懂事。
嫡姐的手勁兒很大,指腹間甚至有點微礪感,雖然整體修長,更像是握劍握弓的手,卻不像是小姑娘家的。
奚嫻自己的手卻是軟乎乎嬌嫩溫暖的,摸起來手感很舒服。
這般想著,奚嫻便帶出一點得意來。
這可是老天給飯吃,這麼點大的姑娘,手糙得跟做了八輩子農活一般,難怪嫡姐這般陰鬱難親了,或許天生便有些自卑的。
奚嫻一走神,墨汁便滴了一大灘,她睜大眼睛,便想要另尋一張紙重新寫,卻聽嫡姐冷淡的嗓音傳來:「走神?」
奚嫻抿了唇,輕聲道:「我錯了。」
奚嫻知錯不改不是頭一回了,橫豎認錯認得飛快,其實不往心裡去,奚衡懶得管她,便由得她去。
磨磨蹭蹭抄了一上午,奚嫻只寫了一點,因為嫡姐不但會把她寫的全都翻閱一遍,還會朱拿筆將寫得潦草的字全都一一圈出來,潦草得多了便掀了眼皮嘲諷她心不誠,如此便又要重寫。
奚嫻即便上輩子當了很多年的寵妃,養尊處優到了極致,回憶起年少時的痛苦全是嫡姐那張嘲諷的臉。
到了下午,奚嫻難得見她爹來了嫡姐這兒。
她爹奚正擎現任大理寺寺丞,再想往上晉一級便不那麼容易,嫡姐的外家地位崇高,當年嫡姐的母親也不過是個三房幺女,那時太子還不是太子,太子的生母也非是三房所出,故而便叫她爹撿了個便利。
她爹與嫡姐說了甚麼,奚嫻不知道,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外頭抄經文,待奚正擎走出來后,才對奚嫻捋了鬍鬚含笑道:「嫻嫻,許家對你很滿意,不出三日咱們便要正式定親,你到時穿得喜氣些,也叫你姨娘心裡舒坦。」
他說著拍拍奚嫻的肩膀,見她只是低眉順眼的嬌怯,便又叮囑她日常養生,多去外頭走走,才大步離開。
奚嫻卻拿著筆,看著爹爹的背影,卻怔在原地不知說什麼。
她一點也不想嫁給許二公子,先頭為了嫁禍給奚嬈廢了好多功夫,卻沒有得逞,後頭卻想著許二公子死了又得讓她當寡婦,但也沒那麼慌張。
可不知出了甚麼差錯,許二公子沒事,反倒是訂婚之期提前了。
眼見著便要訂下親事,奚嫻才開始慌亂起來。
許立山道德品性如此敗壞,她怎麼能嫁的?
奚嫻越想越著慌,擱了筆心跳砰砰起來,卻不敢再耽擱嫡姐命她抄的經文,便又提筆開始寫,一筆一劃皆帶了些恍惚。
待到傍晚,奚嫻把一疊紙捧給嫡姐,卻奚衡翻看了兩回,便刷地擱置在一旁,平淡對她道:「心神不定了?」
奚嫻搖搖頭,咬著唇不說話。
奚衡笑了笑,指腹挑起一張紙,捏在指間:「寫得這般潦草。」
奚嫻唇角垂著:「我怎麼敢唬弄您?」嫡姐不答。
奚嫻轉轉黑溜溜的眼珠,又軟和無辜,推心置腹道:「我知道您有個秘密,但我是不會告訴旁人,對我也沒有好處,但您可以幫我個忙。」
「從今往後,我便當作不知曉那些個事體。」
過了半晌,嫡姐卻只是慢悠悠一笑,指節扣著桌沿,評價道:「你還會威脅人了。」
奚嫻縮一縮腦袋,輕柔道:「我可怎麼敢啊。」
嫡姐起身,對她慢慢道:「你求我,我便應你,如何?」
奚嫻不知嫡姐怎麼就喜歡捉弄她了。
她氣得臉紅,卻一把抓住嫡姐的衣裳搖了搖,黑白分明的眼眸軟軟看著嫡姐道:「求您,幫我把親事退了罷?」說著又輕輕搖了搖。
光是求還不夠,奚嫻不得不貼身侍奉,給嫡姐念書。嫡姐讀得都是些叫人聽不懂的枯燥書籍,全然沒有女孩子的情趣在裡頭,沉悶得發慌。
奚嫻熬得眼睛都紅了,嫡姐卻聽得有滋有味,有時甚至讓她說說想法,可她哪有甚麼想法?這些東西她讀起來費勁,大多都沒讀懂,說多了又鬧笑話,於是只是低眉順眼的搖頭,不肯講話。
嫡姐知她本性如此,沒有逼她多言,但問還是要問的,奚嫻偶爾便也努力多說兩句,雖然牛頭不對馬嘴,卻意外得到了一點讚許。
如此不過是過了兩日,奚嫻便面無神采,絲毫提不起精神。
許二公子這輩子彷彿格外命長些,活蹦亂跳的甚至還來了奚家一趟,奚嫻聽到這個消息,便知嫡姐其實甚麼也沒做,干晾著她呢。
她有些惱了。
就不該相信嫡姐的話,信這人才有鬼了。
本朝男男女女見面無礙,許二公子又是奚家貴客,便由著奚大公子奚徊來接待,而奚嫻幾個便也能一處挨著吃茶。
大公子叫奚徊,嫡姐叫奚衡,姓名隨了男丁,而奚嫻幾個卻是女孩子常有的名姓,從中便可窺父親對嫡姐的期許。
重活一世,奚嫻又一次見到了許二公子。
那是個翩翩少年郎,面色玉白,身量高瘦,說起話來文縐縐的,一舉一動皆是溫潤可親的樣子。
礙於女子身份,奚嫻便沒能多說兩句話,可心裡也由衷的感嘆,單看樣貌,誰又能看出許二公子做過那種腌臢的事體?
若她沒有重生,或許一眼又要喜歡上他了。
奚徊是個好哥哥,待奚嫻幾個姐妹都很好,他和許二公子邊天高海闊地聊著,又談到國事家事,難免又說起如今興盛的劍道,傳流至今已有千年,在本朝因著劍聖事迹,學的人格外多。上至天潢貴胄,下至平民百姓,家裡有本事的,都會叫孩子學劍術。
許立山看著奚嫻面容姣好精緻,柔順垂首坐在一邊,帶了些悠悠的韻味,這心裡頭便似撓痒痒一般,迫不及待的想抓到點上。
如此便拱手對奚徊道:「聽聞奚大公子近幾年也請了先生來教導武學,咱們賭個彩頭,切磋一番如何?」
奚徊也覺得有意思,便道:「甚麼彩頭?」
許二公子看著奚嫻遠遠坐著,身段嬌軟纖細,身上微熱泛燥,便咽了咽乾澀的嗓子,自持道:「賭……六姑娘頭上的玉釵,如何?」
美人鴉發紅唇,青澀柔弱,齒如瓠犀,明眸善睞,若是能得她如綢鬢髮間的玉簪,便是死了也值得。
若是旁人說,奚徊定要駁斥,但許二是奚嫻的未婚丈夫,若是提起這樣的話頭,問問奚嫻也是應該的。
一邊的奚嫻面色蒼白,起身便要搖頭拒絕,卻聽見有人從身後平淡道:「可以。」
奚嫻抬頭,卻見嫡姐走了進來,漆黑的長發披散著,眉眼儘是冷銳鋒芒,眼尾有一粒很淡的紅痣,這使得嫡姐看著有些邪性。
嫡姐頷首,身後丫鬟抱出劍匣。
他冷定的看著許二公子,慢慢把劍握在手裡,唇邊帶著一絲淡薄冷漠的笑意:「就賭她頭上的玉簪。」
「和你們的親事。」
許二公子愕然道:「這……」
奚嫻也不肯的。
嫡姐是個女的,怎麼比得過男人力道粗?不說萬一,她輸掉的可能太大了些,奚嫻才不想冒險。
奚嫻不樂地噘嘴,想要起身拒絕,卻被一邊的奚嫣拉住裙擺,小聲哄她道:「他不會輸的。」
奚嫻急得發慌,也不知奚嫣說的是誰,眼角都紅了,身上緊繃顫抖得厲害。
許立山風流多情,但卻對奚衡不感興趣。
因為奚衡雖是奚家嫡長女,但氣場實在過於霸道冷冽,站在那裡就連個子也比他高出半個頭。
大家都是十多歲的少年人,許二公子看著奚衡便覺得萎靡瑟縮,更遑論提起甚麼興緻。
但奚衡提出要與他比試,這樣的話聽上去便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想來他實在對於女子有莫大的魅力,如此一想又起了滿足的心思。
一邊的奚徊沒有阻止,只是有些不讚許的看著奚衡,但卻被無視,不由摸著鼻頭苦笑一聲。
許二公子也想顯擺,便拱手溫和道:「我留兩手與你,如何?到時輸了也莫說我欺凌女子。」
奚衡卻微微笑了笑,嗓音優雅冷淡:「不必,我自讓你八招。」
許二公子沒見過這樣的人,自然是不能允的。
他一瞪眼,卻看見對方在慢慢擦拭劍鞘,似是很久沒有用過了,上頭蒙了塵,奚衡卻不緊不慢的親手擦拭。
他搖頭道:「你這樣不妥,一看便是不會武功的,還偏要讓我……」
卻聽奚衡漫不經心道:「因為這把劍沒有開刃,所以沒用過。」
奚嫻也瞪大了眼睛,簡直難以置信,呼吸也變得顫抖起來,彷彿難以支持。
怎麼能這樣做?
先讓八招,再用未開刃的劍,這樣不輸也得輸。
聯想起前世種種,奚嫻抑制不住心中滴了惡意的想法:嫡姐就是不想讓她好過,這個惡毒的人。
奚衡似乎後腦勺長了眼睛,淡淡道:「六姑娘,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注意儀態。」
奚嫻氣得要命,眼尾都泛紅了,抿了唇委屈得很,一咬牙便要走,橫豎也沒什麼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