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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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玉對她柔和道:「六姑娘, 主子叫您進去。」


  奚嫻有些納悶,卻沒有問出口。


  嫡姐的院落裡頭和外面全然是兩種景緻, 如拳的珠簾垂落下, 長窗邊是一片廣闊蕭索的院落, 沒有內院的精緻婉約, 帶著一份天然的利落肅穆。


  奚衡坐在梳妝台前,手邊放著一疊梅子糕,而奚衡卻捏著一根青碧的玉簪, 指間溫潤光華流轉,長眉微挑, 薄唇輕啟道:「為我戴上。」


  奚嫻:「……」


  她就覺得嫡姐說話的語氣很奇怪,只是說不出哪裡奇怪。


  奚嫻又回味一下,覺得這語氣就像是命人把劍回鞘一般, 沒有女孩子對簪發之物天然的期待和柔意。


  可因著之前被警告過幾次, 奚嫻心裡不是沒有忌憚,雖則心裡暗罵嫡姐吃錯藥,還是沉默恭順上前。


  她伸手觸及嫡姐指尖的玉簪,卻扯不出來,嫡姐微冷的手指觸碰到她的, 涼得她心中微顫。


  奚嫻抽出玉簪,垂著眼眸為嫡姐簪上,雙眼不經意間, 卻對上銅鏡中嫡姐上挑的眼眸, 銳利幽深, 含著一點似笑非笑的嘲諷,似乎知道她心裡在嘀咕甚麼。


  奚嫻立即低下頭道:「還需要為您做些甚麼?」


  嫡姐頷首,讓青玉為奚嫻布置桌案,讓她坐在跟前抄佛經。


  奚嫻覺得不合適,又很不自在。


  嫡姐道:「不情願?」


  奚嫻道:「沒有……」


  奚嫻動作慢,坐在那兒抄經文時,嫡姐便在另一頭寫文章。


  隔著一道珠簾身形瘦高筆直,就連隱約的片影都有些難掩的清貴,彷彿天生便受了很苛刻的貴族教育,從骨子裡區分出不同來。


  奚嫻就想,一樣是奚家人,怎麼就這般不同?


  也是,嫡姐不是奚家血脈,當然不同。至於嫡姐在寫什麼,看甚麼,奚嫻從來不知道。


  上輩子年紀尚小時,她偷偷瞥過兩眼,卻被奚衡捏著脖子,提溜回了原地,仰著頭還不太懂事。


  嫡姐的手勁兒很大,指腹間甚至有點微礪感,雖然整體修長,更像是握劍握弓的手,卻不像是小姑娘家的。


  奚嫻自己的手卻是軟乎乎嬌嫩溫暖的,摸起來手感很舒服。


  這般想著,奚嫻便帶出一點得意來。


  這可是老天給飯吃,這麼點大的姑娘,手糙得跟做了八輩子農活一般,難怪嫡姐這般陰鬱難親了,或許天生便有些自卑的。


  奚嫻一走神,墨汁便滴了一大灘,她睜大眼睛,便想要另尋一張紙重新寫,卻聽嫡姐冷淡的嗓音傳來:「走神?」


  奚嫻抿了唇,輕聲道:「我錯了。」


  奚嫻知錯不改不是頭一回了,橫豎認錯認得飛快,其實不往心裡去,奚衡懶得管她,便由得她去。


  磨磨蹭蹭抄了一上午,奚嫻只寫了一點,因為嫡姐不但會把她寫的全都翻閱一遍,還會朱拿筆將寫得潦草的字全都一一圈出來,潦草得多了便掀了眼皮嘲諷她心不誠,如此便又要重寫。


  奚嫻即便上輩子當了很多年的寵妃,養尊處優到了極致,回憶起年少時的痛苦全是嫡姐那張嘲諷的臉。


  到了下午,奚嫻難得見她爹來了嫡姐這兒。


  她爹奚正擎現任大理寺寺丞,再想往上晉一級便不那麼容易,嫡姐的外家地位崇高,當年嫡姐的母親也不過是個三房幺女,那時太子還不是太子,太子的生母也非是三房所出,故而便叫她爹撿了個便利。


  她爹與嫡姐說了甚麼,奚嫻不知道,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外頭抄經文,待奚正擎走出來后,才對奚嫻捋了鬍鬚含笑道:「嫻嫻,許家對你很滿意,不出三日咱們便要正式定親,你到時穿得喜氣些,也叫你姨娘心裡舒坦。」


  他說著拍拍奚嫻的肩膀,見她只是低眉順眼的嬌怯,便又叮囑她日常養生,多去外頭走走,才大步離開。


  奚嫻卻拿著筆,看著爹爹的背影,卻怔在原地不知說什麼。


  她一點也不想嫁給許二公子,先頭為了嫁禍給奚嬈廢了好多功夫,卻沒有得逞,後頭卻想著許二公子死了又得讓她當寡婦,但也沒那麼慌張。


  可不知出了甚麼差錯,許二公子沒事,反倒是訂婚之期提前了。


  眼見著便要訂下親事,奚嫻才開始慌亂起來。


  許立山道德品性如此敗壞,她怎麼能嫁的?

  奚嫻越想越著慌,擱了筆心跳砰砰起來,卻不敢再耽擱嫡姐命她抄的經文,便又提筆開始寫,一筆一劃皆帶了些恍惚。


  待到傍晚,奚嫻把一疊紙捧給嫡姐,卻奚衡翻看了兩回,便刷地擱置在一旁,平淡對她道:「心神不定了?」


  奚嫻搖搖頭,咬著唇不說話。


  奚衡笑了笑,指腹挑起一張紙,捏在指間:「寫得這般潦草。」


  奚嫻唇角垂著:「我怎麼敢唬弄您?」嫡姐不答。


  奚嫻轉轉黑溜溜的眼珠,又軟和無辜,推心置腹道:「我知道您有個秘密,但我是不會告訴旁人,對我也沒有好處,但您可以幫我個忙。」


  「從今往後,我便當作不知曉那些個事體。」


  過了半晌,嫡姐卻只是慢悠悠一笑,指節扣著桌沿,評價道:「你還會威脅人了。」


  奚嫻縮一縮腦袋,輕柔道:「我可怎麼敢啊。」


  嫡姐起身,對她慢慢道:「你求我,我便應你,如何?」


  奚嫻不知嫡姐怎麼就喜歡捉弄她了。


  她氣得臉紅,卻一把抓住嫡姐的衣裳搖了搖,黑白分明的眼眸軟軟看著嫡姐道:「求您,幫我把親事退了罷?」說著又輕輕搖了搖。


  光是求還不夠,奚嫻不得不貼身侍奉,給嫡姐念書。嫡姐讀得都是些叫人聽不懂的枯燥書籍,全然沒有女孩子的情趣在裡頭,沉悶得發慌。


  奚嫻熬得眼睛都紅了,嫡姐卻聽得有滋有味,有時甚至讓她說說想法,可她哪有甚麼想法?這些東西她讀起來費勁,大多都沒讀懂,說多了又鬧笑話,於是只是低眉順眼的搖頭,不肯講話。


  嫡姐知她本性如此,沒有逼她多言,但問還是要問的,奚嫻偶爾便也努力多說兩句,雖然牛頭不對馬嘴,卻意外得到了一點讚許。


  如此不過是過了兩日,奚嫻便面無神采,絲毫提不起精神。


  許二公子這輩子彷彿格外命長些,活蹦亂跳的甚至還來了奚家一趟,奚嫻聽到這個消息,便知嫡姐其實甚麼也沒做,干晾著她呢。


  她有些惱了。


  就不該相信嫡姐的話,信這人才有鬼了。


  本朝男男女女見面無礙,許二公子又是奚家貴客,便由著奚大公子奚徊來接待,而奚嫻幾個便也能一處挨著吃茶。


  大公子叫奚徊,嫡姐叫奚衡,姓名隨了男丁,而奚嫻幾個卻是女孩子常有的名姓,從中便可窺父親對嫡姐的期許。


  重活一世,奚嫻又一次見到了許二公子。


  那是個翩翩少年郎,面色玉白,身量高瘦,說起話來文縐縐的,一舉一動皆是溫潤可親的樣子。


  礙於女子身份,奚嫻便沒能多說兩句話,可心裡也由衷的感嘆,單看樣貌,誰又能看出許二公子做過那種腌臢的事體?

  若她沒有重生,或許一眼又要喜歡上他了。


  奚徊是個好哥哥,待奚嫻幾個姐妹都很好,他和許二公子邊天高海闊地聊著,又談到國事家事,難免又說起如今興盛的劍道,傳流至今已有千年,在本朝因著劍聖事迹,學的人格外多。上至天潢貴胄,下至平民百姓,家裡有本事的,都會叫孩子學劍術。


  許立山看著奚嫻面容姣好精緻,柔順垂首坐在一邊,帶了些悠悠的韻味,這心裡頭便似撓痒痒一般,迫不及待的想抓到點上。


  如此便拱手對奚徊道:「聽聞奚大公子近幾年也請了先生來教導武學,咱們賭個彩頭,切磋一番如何?」


  奚徊也覺得有意思,便道:「甚麼彩頭?」


  許二公子看著奚嫻遠遠坐著,身段嬌軟纖細,身上微熱泛燥,便咽了咽乾澀的嗓子,自持道:「賭……六姑娘頭上的玉釵,如何?」


  美人鴉發紅唇,青澀柔弱,齒如瓠犀,明眸善睞,若是能得她如綢鬢髮間的玉簪,便是死了也值得。


  若是旁人說,奚徊定要駁斥,但許二是奚嫻的未婚丈夫,若是提起這樣的話頭,問問奚嫻也是應該的。


  一邊的奚嫻面色蒼白,起身便要搖頭拒絕,卻聽見有人從身後平淡道:「可以。」


  奚嫻抬頭,卻見嫡姐走了進來,漆黑的長發披散著,眉眼儘是冷銳鋒芒,眼尾有一粒很淡的紅痣,這使得嫡姐看著有些邪性。


  嫡姐頷首,身後丫鬟抱出劍匣。


  他冷定的看著許二公子,慢慢把劍握在手裡,唇邊帶著一絲淡薄冷漠的笑意:「就賭她頭上的玉簪。」


  「和你們的親事。」


  許二公子愕然道:「這……」


  奚嫻也不肯的。


  嫡姐是個女的,怎麼比得過男人力道粗?不說萬一,她輸掉的可能太大了些,奚嫻才不想冒險。


  奚嫻不樂地噘嘴,想要起身拒絕,卻被一邊的奚嫣拉住裙擺,小聲哄她道:「他不會輸的。」


  奚嫻急得發慌,也不知奚嫣說的是誰,眼角都紅了,身上緊繃顫抖得厲害。


  許立山風流多情,但卻對奚衡不感興趣。


  因為奚衡雖是奚家嫡長女,但氣場實在過於霸道冷冽,站在那裡就連個子也比他高出半個頭。


  大家都是十多歲的少年人,許二公子看著奚衡便覺得萎靡瑟縮,更遑論提起甚麼興緻。


  但奚衡提出要與他比試,這樣的話聽上去便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想來他實在對於女子有莫大的魅力,如此一想又起了滿足的心思。


  一邊的奚徊沒有阻止,只是有些不讚許的看著奚衡,但卻被無視,不由摸著鼻頭苦笑一聲。


  許二公子也想顯擺,便拱手溫和道:「我留兩手與你,如何?到時輸了也莫說我欺凌女子。」


  奚衡卻微微笑了笑,嗓音優雅冷淡:「不必,我自讓你八招。」


  許二公子沒見過這樣的人,自然是不能允的。


  他一瞪眼,卻看見對方在慢慢擦拭劍鞘,似是很久沒有用過了,上頭蒙了塵,奚衡卻不緊不慢的親手擦拭。


  他搖頭道:「你這樣不妥,一看便是不會武功的,還偏要讓我……」


  卻聽奚衡漫不經心道:「因為這把劍沒有開刃,所以沒用過。」


  奚嫻也瞪大了眼睛,簡直難以置信,呼吸也變得顫抖起來,彷彿難以支持。


  怎麼能這樣做?

  先讓八招,再用未開刃的劍,這樣不輸也得輸。


  聯想起前世種種,奚嫻抑制不住心中滴了惡意的想法:嫡姐就是不想讓她好過,這個惡毒的人。


  奚衡似乎後腦勺長了眼睛,淡淡道:「六姑娘,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注意儀態。」


  奚嫻氣得要命,眼尾都泛紅了,抿了唇委屈得很,一咬牙便要走,橫豎也沒什麼好看的。


  皇帝夜裡專寵她,愛帶著笑意在她耳邊低沉喚她乳名,並視她為禁臠,把她拘在掌心。他曾有過很多女人,可只有奚嫻聖寵不衰。


  到了後來,她們全失寵了,只有奚嫻日日陪伴聖駕。


  只是她從沒有過孩子。


  皇帝不讓她生,她的身體也不適合孕育後代。於是她一輩子都那樣孤寂,沒有孩子沒有親人,只靠著他身上單薄的溫暖活著。


  她在窗下坐了很久,不允許宮人來叨擾。


  直到日薄西山,秋楓不得不上前問她擺膳事宜,卻見奚嫻面色蒼白合著眼,似乎睡著許久。


  針線插在綉了一半的鞋面上,女人的手指微微彎曲,鬆鬆捻著針尾。


  殿外烏雲壓境,雲霧翻滾醞釀,似乎快要打雷,秋楓知道主子怕雷雨天,故而皇帝從不捨得叫主子獨自一人。


  ……


  奚嫻背著半舊的包袱,低眉順眼的跟著前頭的蘇媽媽進了府。


  她有些害怕進奚家。


  她記得,奚家的大門總是緊閉的,而她頭一次走的是一扇斑駁半舊的側門,只有一個打著瞌睡的老嬤嬤為她開門,掀了眼皮覷她一眼,見她捉襟見肘的局促,便冷嗤一聲,絲毫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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