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晚來欲雪(6)
S市到東京航程近三個小時, 姜皚往返國內次數不多,多是乘夜航,凌晨的飛機,次日到達目的地。
在她的印象里,作為國際大都市, 東京的人潮擁擠不可避免。
燈火輝煌的照耀下, 流浪棲息著一群孤獨無依的人們,他們頑強的與快節奏抗爭, 卻依舊逃不過循規蹈矩的機械生活,被節奏推著不停前進。
唯獨東京的清晨, 是安靜祥和的。
姜皚坐在靠走廊的位置, 另一側的人正用日語與人交流。
她不免多看一眼, 回過頭,與那人視線相撞。
男人遲疑兩秒, 不自覺拔高音量, 「哎, 姜皚,你不記得我了嗎?」
姜皚微眯起眼, 仔細打量他幾遍, 沒有什麼印象。
男人穿正規的三件套西裝, 可能是在日本呆的太久,行為做派開始偏向日式, 處處透露出一股謙和恭謹。
「我是和你一期的留學生。」
姜皚還是記不得。
男人繼續說:「住在你隔壁。」
江吟這會兒才漫不經心側過頭, 手指抵住下巴頦, 嘴角的笑意很輕淡。
姜皚眼睫微微垂下,不知道怎麼去迎合陌生男人的熱情,僵持了一會兒也不是辦法,索性轉過頭,只留給他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江吟曲起手指,放在膝蓋上敲了幾下。
語氣依舊不緊不慢,「留學生宿舍,可以男女混住的?」
「獨立房間,混住也沒什麼。」姜皚嘴唇動了動,壓低聲線,「我都不記得他是誰。」
江吟側目凝視她片刻,「你可以去問,比如,不好意思,我記不太清了,你可以提醒我一下嗎?」
姜皚揪著褲子上的破洞,手指牽扯住一根細長的線,皺起眉頭,非要把它拽斷。
「不想去做,也沒必要殘害褲子吧?」他無奈地拉過她的手,「我當男朋友的都不介意你去問,算起來該糾結的人是我。」
姜皚手中的動作頓住,抬起頭認真地看他。
視線滑過平宕的眉峰,再到弧度正常的嘴角,發現他的神情認真一如往常。
她當然清楚他的用意,主動去和外界交涉,和陌生人交流,是每個正常人都要掌握的社會生存技能。
思及此,姜皚手下的力道沒控制住,褲子上冒出來的線頭綳斷。
她輕輕咬了下舌尖,動作緩慢的再次轉過身子。
男人臉上的尷尬還未褪去。
姜皚抿唇,斟酌著說辭,「抱歉,我可能記不太清了,您是?」
他咧嘴笑了笑,「我叫宋浩文,也是日本語言學的留學生。畢業之後你從留學生宿舍搬走,我這個鄰居都沒來得及和你道別。」
鄰居,語言學,宋浩文。
她念了幾遍,終於從記憶深處某個節點抓出來殘留的影像。
「我記得了,留學生代表。」
宋浩文撓了下頭,「當時要不是你放棄上台演講的機會,我哪擔得起這個稱呼。」
姜皚出於禮貌回以微笑,抓住江吟的手指下意識曲起。
她不知道怎麼結束話題。
江吟不急,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挑起眉靜靜等她回話。
姜皚癟嘴,慍怒地瞪他一眼。
宋浩文注意到兩人交握的手,試探性問道:「已經結婚了?」
又是一個新的話題。
姜皚嘴角的笑意有些僵,所有的話都梗在喉嚨里,不知道該說什麼。
江吟掀了掀眼帘,略頷首表示打過招呼。
在她糾結之際,不疾不徐吐出兩個字眼:「快了。」
宋浩文訝異過後,送上祝福:「恭喜。」
姜皚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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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降落至羽田航空港,許是深夜,來往的人不多。
江吟去取託運的行李,留姜皚站在休息區等。
宋浩文站在她身側,回憶起大學時期的種種,突發感慨:「我記得學部里追你的男生挺多的,但你一個都看不上。」
姜皚垂下眼帘,雙手抄在棉服口袋裡,聽他這麼說,有種聽別人故事的感覺。
在日本上學三年,超前修完研究生部的學業,再加上工作一年。
四年時間,向她告白的異性卻是寥寥。
「大概是因為你不愛交際吧,每次都是出現在別人的話語里。」宋浩文停止回憶,望向遠處身姿頎長的男人,「你和你先生,是回國時候認識的嗎?總感覺你們認識很久了。」
姜皚眉毛輕皺一下,很快消失無蹤,「是很久了。」
江吟站在遠處沖她招手,示意她過去。
姜皚攏了攏外套,語氣淡淡,「那我就先過去了。」
宋浩文點點頭,「有空再聯繫。」
江吟取好行李,兩個二十四寸的箱子,姜皚接過來她的,隨人流往出口走。
伊藤安排的司機將車停在臨時停靠點,江吟上次來東京,也是他接待的。
這次不費力找到人,立刻請上車。
司機沒有問臨時居住地,直接啟動車子。
姜皚推了下江吟的手,「我們住在哪?」
江吟側目看她一眼,捉住她作怪的手,「到了就知道了。」
離開東京半年,姜皚並不是很懷念這個地方。
司機走的這條路是她從機場到學校的必經之路,繞開繁華地段,車流漸稀。
商務車減震功能不錯,再加上司機駕車技術嫻熟,車不搖不晃,姜皚靠在座椅靠背上小憩。
司機經由後視鏡看她一眼,放輕音量問道:「江總,這是您的女友?」
江吟低低「嗯」了一聲,目光放遠,眸底光影隨窗外景象不停流轉變換。
司機沒再多問,專心看路開車。
約莫一個小時,姜皚轉醒,彼時車已經停下。
周圍黑漆漆的,看不清楚狀況。
「我們到了?」
江吟頷首,推門下車,司機連忙反應過來,跑到另一側給姜皚開門。
東京的氣溫比S市低兩三度,同樣是寒冷,風卻是乾燥的。
吹在臉上,一股熟悉感撲面而來。
姜皚躬身下車,看清周圍的景象,如果她沒有認錯,現在他們正處於留學生宿舍樓下。
江吟推著箱子走到她身邊,「我們上去吧。」
姜皚猶豫幾秒,拽住他的衣擺,「我們真的要住在這裡嗎?」
江吟沒說話,靜靜垂眸凝視她。
「學校這邊,應該不允許隨意入住吧?」
況且,也不能確定現在她的房間,有沒有別人住進來。
江吟伸手整理好她被風吹亂的頭髮,微俯身,聲音很輕,「你住過的地方,我怎麼可能會讓別人再住進去。」
姜皚睜大眼,試圖去理解他話中的意思。
半晌,她眨眨眼,「你是……買下來了?」
江吟直起身子,沒回答她,邁開步子先往樓內走去。
姜皚緊跟上,小聲嘀咕,「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到哪都行得通。」
房間在五樓,江吟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嶄新的鑰匙,遞到姜皚面前。
「開門。」
姜皚抬眼,鑰匙在走廊頂燈的照耀下泛出銀色的金屬光澤.
她默默接過來,借著光線將鑰匙旋入鎖槽,咔噠一聲響,木門與門欄間出現一道縫隙。緊接著動作緩慢的推開門,不足三十平米的房間幾乎一眼可以看到全部。
傢具只有最簡單的三件套,床,書桌,和立在牆壁處的衣櫃。
好在有獨立衛浴,算是比較人性化的設計。
江吟脫下大衣掛在衣櫃里,取出裡面準備好的被褥放到床上。
姜皚收拾好行李箱,蹲在地上仰起頭瞧他。
「你覺得這張床可以睡下我們兩個人嗎?」
只有一米三的寬度。
睡慣大床的人都會不太適應,更何況是兩個人。
江吟轉身,又從櫃櫥里抱出一套卧具,連帶著摺疊床墊,一併鋪在地板上。
「這樣就可以睡兩個人了。」
姜皚訥訥地點頭,拿起換洗衣服到洗浴室洗澡。
她動作快,十五分鐘洗漱乾淨,穿著看起來很柔軟的居家服走出來,頭髮上升騰起白色霧氣,黑眼濕漉漉的。
「水溫我調好了,你可以直接用。」姜皚走到他身邊,沒在意他正在看的K線圖,「快去洗啊,十一點鐘要停止供應了。」
江吟闔上電腦,捻起她正滴落水珠的發尾,「吹風機有嗎?」
姜皚不甚在意,「不用吹的,一會兒就幹了。」
江吟無奈,只好囑託她用毛巾擦乾淨,起身到浴室,等他身影消失,姜皚拿出清潔濕巾,把桌子,柜子都仔仔細細擦了一遍。
好像不是想象中的那麼臟。
應該有人來收拾過。
半晌,江吟從浴室里出來。
房間內僅開了一盞落地燈,卻足矣照亮整個屋子。
姜皚坐在落地窗前,影子被光線拉的很長,尾端折斷在牆壁上。
江吟放輕步子走過去,她沒有發覺,依舊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直到他從身後抱住她,姜皚才回過神來。
「現在,是我們兩個人。」
他說。
姜皚先是怔在那,脊背綳得很直,仍是有點抗拒這樣親昵的接觸。
江吟給她適應的時間,片刻,覺察到懷裡的人放鬆下來,又不著痕迹靠近了幾寸。
「這四年,除了東京,還去過哪裡?」
姜皚側臉蹭過他的肩膀,抬起頭,仔細回憶了下,「工作的時候陪客戶去過北海道,小樽,札幌。」
江吟下巴抵住她的發頂,聲音輕柔,「那過幾天,處理完這裡的事情,我們去北海道?」
姜皚笑著問:「去泡溫泉嗎」
江吟長久沒回應她,目光落至窗外,她疑惑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誒,是東京的雪啊。」
他想起她不久前念叨過最討厭一個人看雪,彎起嘴角緩緩道:「現在,也是我們兩個人。」
姜皚眨眨眼,突然間覺得,這樣坐在窗前看雪,也不是那麼無聊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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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尹藤派來的人敲門,彼時姜皚剛醒,聽到聲音從洗浴間探出頭來,嘴裡叼著牙刷。江吟站在門前,寬闊的脊背擋住來人的身影,她往前走了一步,聽見交談聲。
是工作上的事兒。
她不感興趣,又晃著腳步走進洗浴間。
江吟要出去一趟,穿好大衣后問她:「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姜皚擦好臉,隨口說:「蟹黃壽司,再要一壺清酒。」
「蟹黃壽司,再要一杯奶茶?」他故意改掉後面的物品。
姜皚撇嘴,「奶茶就奶茶。」
一定是尹夏知囑咐他不能給她酒喝的!
江吟離開后,她無事可做,準備到東大校園裡逛逛,剛下樓,撞上住在後面教職工宿舍的老師。
姜皚腳步頓住,下意識捂住臉。
當時她回國前,這位鈴木老師苦口婆心勸導三個小時,最後口乾舌燥以為將她耳朵根磨軟了,誰料第二天姜皚仍是拉著行李箱飛回了國。
鈴木是個眼尖的人。
之前姜皚失眠一整夜睡不著,第二天上她的課,在第一排坐得筆直,趁機打瞌睡。
若放到A大,絕不會有老師看出來。
然而鈴木一眼發現,揪她起來探討《菊與刀》的核心內容。
這次也不例外。
姜皚捂住臉,扭頭就走,不料身後傳來格外有威嚴的女聲。
老師用中文叫她名字。
姜皚:「……」
現在裝傻好像來不及了。
江吟從料理店打包了壽司和奶茶,回到宿舍時姜皚正窩在床上看書,掛在牆上的電視靜音,一部電影放到結尾,男女主抱在一起互訴愛意。
姜皚手指捻起頁腳,長長長長地嘆口氣。
江吟解領帶的動作一頓,循聲望過去,「憋壞了?」
她翻了個身,用一本看起來就很厚重的書遮住臉,聲音悶重,「遇到了老師。」
江吟:「然後呢?」
「……」
然後又聽了三個小時的嘮叨,她坐立不安,像是有一盆火不停地炙烤她的心臟,最後實在忍受不住,趁情緒失控前與鈴木道別。
儘管這樣做很失禮。
江吟走近,才看清她手裡拿的書。
《挪威的森林》,主角糾纏在情緒不穩定且患有精神疾病。
他略垂眸,伸手拿過蓋在她臉上的書,口吻聽不出情緒,「換本書看。」
姜皚半天不動,保持仰面朝天的姿勢,跟他對視幾秒,「為什麼?」
江吟抿下唇角,輕輕磨了下牙關,「黃色內容太多。」
「……」
他抬眉,復又說:「既然看這些內容不會抗拒,為什麼會抵觸和我有肢體接觸?」
姜皚沉默了會兒,「這些內容,色而不淫。」
江吟兩根手指夾住書頁,不急不慢翻開一頁。
聲音低緩清晰,「那你的意思,是我又色又淫?」
她眨眨眼,指尖捏住指腹,表情苦惱,「不是啊……我沒有要對比反襯的意思。」
江吟本就是想逗逗她,玩笑適可而止。
「給你買回來了壽司,你嘗嘗合不合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