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永初六年後,盛京皇城裡的錦衣衛日子一直不太好過。
當年及笄禮上的意外發生時,陸珏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千戶。而在那之後,他的所有上級皆受此事牽連,斬首示眾的,革職流放的。短短一夜的工夫,錦衣衛亂成了一鍋粥,而就是在這樣的混亂中,女帝將陸珏一個千戶提拔到了指揮使的位置。陸珏臨危受命,卻也沒有辜負女帝所託,不過月余,便肅清了亂黨站穩了腳跟。
只是……
身為女帝親自提拔的指揮使,陸珏這些年也察覺到了她對錦衣衛的疏遠和疑心。他自認忠心耿耿,受不得這種冷落,便越發地想要干出一番功績。然而女帝對錦衣衛似乎是失去了信任,真正交給他們做的事已經少了很多,所以但凡交到陸珏手上的事,陸珏必然都是勞心勞力鞠躬盡瘁,恨不能一日就交出半月的任務,將錦衣衛上上下下折磨的苦不堪言。
所以昨日,聽聞女帝要調查謝逐幼年之事,陸珏又將整個錦衣衛拘在衙里,不眠不休、一字不落地翻查玉滄傳來的所有信件,這才查出了謝逐受傷的蛛絲馬跡。
陸珏原以為,女帝對謝逐有所懷疑,就等於對大晉對晉帝有所保留,所以這是件極為要緊的差事。
來的時候他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然而卻被女帝一句關心則亂的「去暖閣坐著等」當頭潑了盆冷水……
陸指揮使彙報工作的積極性大受打擊,渾渾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講完便告退了。
走的時候,腦袋上彷彿都頂了一片烏雲。
見他連背影都寫著喪字,賀緲雖不理解,但良心上還是有些過意不去,開口喚住了他,「那個……陸愛卿……」
陸珏頓住步子,轉身看她。
賀緲輕咳了一聲,「朕見你眼下烏青,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這樣,朕給你一日假,你回去好好休息……」
陸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賀緲被他看得心虛,乾脆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你手下那些人,要麼就一同放假了罷,你……看著辦。」
陸珏嘆了口氣,「是。」
說罷便頭也不迴轉身走出了殿,背影比剛剛更喪了。
賀緲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他怎麼了?」
玉歌也嘆氣,「陛下,陸大人一大清早興沖衝來給您揭謝逐的底,您倒好……」
她聲音越說越小,「一聽到那謝逐雨天會犯病,就急得跟什麼似的。」
「……」
賀緲認真反省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確實打擊了陸珏的工作積極性。
「陛下,恕奴婢多嘴……」
玉歌猶豫了好一會,忍不住說道,「謝逐不是國師。」
賀緲眸色微凝。
沉默了半晌,才別開眼站起身,「知道了。」
「那,奴婢現在去傳話,讓謝逐過來?」
賀緲搖頭,抬腳往暖閣走,「算了,朕過去。」
玉歌兩眼一黑。
……這不還是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嗎???
= = =
春日裡的暖閣,雖未設爐取暖,但卻也比殿外的陰雨綿綿少了幾分寒濕。
進了暖閣后,謝逐膝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果然緩解了許多。
遵照賀緲的吩咐,薛顯有些勉強地命人搬了張凳子過來,隨後他便回殿外繼續候著,只留了薛祿在暖閣。
薛祿在御前伺候的時日不長,對女帝和國師間那些糾葛知道的不多,所以不會像薛顯那般遷「怒」於謝逐。在他眼裡,謝逐反而是個不得不討好的未來權臣,因此他還特意給謝逐沏了壺熱茶送來。
薛祿送茶來的時候,謝逐並未在那張凳子上坐下,依舊站在原地看著牆上的字畫。
「謝先生,陛下體恤您,讓您在這暖閣里坐著等。」
薛祿端著茶碗奉上,「您喝口茶去去寒。」
「多謝公公。」
謝逐笑了笑,雖沒有聽他的話坐下來,卻伸手接過茶,一手揭開茶蓋,拂了拂飄在面上的茶葉尖兒,眼眸低垂,掩下了那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不安與緊張。
說實話,謝逐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些什麼,但卻難以控制地,亂了心緒。
他想起了這些年做的夢,想起了夢裡那雙異瞳。這些年他的夢雖真實得可怕,但卻全是零碎的片段,難以串成故事線。儘管不知道這些夢意味著什麼,心裡卻依然有個聲音在和他說,那是他丟失的,只要找回來,他才能變回完整的自己。
那日在廣福寺外,相士說得沒錯,他來盛京來大顏,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尋人。
他想尋到夢裡那個被喚作軟軟的異瞳。
普天之下,名字里有阮字或小名叫做軟軟的女子數不勝數,但異瞳……卻註定不會在人群中悄然無息地埋沒。
而提到異瞳,晉顏燕三國里,眾人皆知的便是大顏女帝賀緲。
巧的是,據民間傳言賀緲的雙瞳一隻如淡色琥珀,一隻如藍玉髓,和謝逐夢裡的那雙異瞳一模一樣。
然而,或許是幼年的災難皆因這一雙異瞳而起,這位女帝自從即位后,便甚少以異瞳示眾,不是以輕紗覆眼,就是戴了明眸遮掩,所以整個大顏真正見過女帝異瞳的人,一隻手指都能數得過來。
因此這民間傳言,也只是一個不確定的傳言罷了。
如果這個傳言屬實,那這位大顏女帝和他的夢究竟有什麼聯繫?如果她的確是那個異瞳,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夢裡?他十三歲那年發生了什麼,又讓他忘記了什麼……
這些疑問困擾了他將近十年,就像一條望不見盡頭黑漆漆的隧道,在層層迷霧中走了許久,直到此刻才隱約看見一絲光亮。
謝逐正胡亂想著,卻突然聽得一陣珠簾響動。
他並未在意,只以為來的又是什麼宮女內侍,一轉頭卻是愣住了。
走在前頭的薛顯探手撩開了珠簾,一長裙曳曳的妙齡女子低了低頭,款款走了出來。
女子綰了個驚鵠髻,髻邊簪著一對鳳釵步搖,身著立領寬袖的彩錦宮裝,下頭是一襲單絲羅裙,白底上綉著一朵牡丹,以金絲銀線嵌盤出枝葉扶疏,鋪滿了裙裾。
珠簾在她身後散開,撞出玎玲輕響,她卻是立在那沒再往前多走一步,微微抬起臉看了過來。
謝逐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眸色不由一滯。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極是媚人,額間那綴著一小粒珍珠的菱花形朱鈿,更是將眉眼襯得格外明艷不可方物。只是那雙黑眸幽如深潭,卻像是將本該有的光色硬生生吞噬進了漩渦,只剩下清湛的平波……
見謝逐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賀緲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在謝逐面前露出真容。然而他的眼神實在太過直接,讓她竟是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彷彿下一刻就能被看破身份。
賀緲斜了一眼薛祿。
「謝,謝先生,」薛祿會意,趕緊開口提醒,「這是皇上。」
「…………」
謝逐回過神,登時垂眸斂了眼中波瀾,低身行禮,「草民謝逐,參見陛下。」
「咳——」
賀緲清了清嗓,「平身。」
之前在謝宅時,她除了易容,聲音也稍作了改變,就連語調都會刻意上揚。而如今再做回賀緲,做回女帝,嗓音便會稍微低沉些。
「今早陸指揮使突然有要事求見,讓先生久等了。」
在暖閣正中的紫檀龍紋御座上坐下,賀緲朝謝逐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請坐。」
謝逐回頭看了一眼,「陛下,這……不合規矩。」
「陛下,這確實不合規矩。」
薛顯忍不住插話。
哪有區區一介布衣面聖時,能在御座下坐著高談闊論的?若說體恤臣下,陸珏陸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頂著倆黑眼圈過來時,怎麼不見陛下給他賜座?
還不是因為那張臉!
薛祿被自家師父這突如其來的插話嚇了一跳,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都不敢喘。玉歌也覺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搖了搖頭。
賀緲偏頭看了薛顯一眼,雖有些詫異,卻完全明白薛顯這莫名其妙的敵意從何而來,「你們下去吧……留玉歌在這就夠了。」
「陛下……」
「下去吧。」
賀緲微微皺眉。
「……是。」
薛顯抿了抿唇,領著薛祿躬身退了下去。
賀緲再次開口,笑容絲毫沒有防備,「先生坐吧,先生從大晉而來,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況先生是受義父所託,前來助朕一臂之力,朕也應當禮賢下士。先生不必拘禮。」
「……多謝陛下。」
被她的笑容晃了眼,謝逐沒有再推辭。
謝逐進宮后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膝下微微有些僵硬。他面上雖不動聲色,可坐下時身後那隻手還是暗暗在凳沿邊撐了撐。
賀緲沒有忽視他這一小動作,心中更加確信了陸珏所說的那場意外。
可幼時為劫匪所傷,分明他才是受害者,造孽的也應當是傷人者。為何在此之後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卻是他謝逐?而他來尋人,尋的難不成是仇人?
賀緲靈光一閃,突然憶起那日在廣福寺,謝逐喚的那聲阮阮。難道他所尋之人,名中湊巧也有個阮字?乳名也叫做軟軟?
謝逐有些失落。
他原以為無論如何,見到大顏女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熟悉。不料女帝美則美矣,這一眼卻只是反應平常,最後他既沒能將面前這位女帝陛下與夢中人重合,卻也不敢斷言兩人之間毫無關聯。
……許是因為女帝遮掩起異瞳的緣故?
謝逐低垂著眼。
可即便拋開異瞳不談,御座上的女帝端重沉穩,談笑間輕描淡寫,半點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晉帝之風……
實在是與他夢中那個嬌憨爛漫的小姑娘完全對不上號。
撇開異瞳一比較,反倒是青阮與夢中人更相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