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就在賀緲愣怔的時候, 謝逐已經抬手將她手中的刀接了過來,隨即轉身,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腳下一動,甚至在他們還未看清之時, 人便已經出現在了幾個刺客身後……
謝逐今日是一身白衣,卻偏偏提著刀在雨中大開了殺戒。不過片刻,那雪白的衣角衣襟,便被四濺的血水沾上,迅速暈染開來。
賀緲的目光在他身上凝滯了好一會,不知為何, 總覺得心裡不大舒坦。
她還記得, 當時被「山匪」圍攻時, 謝逐連她擲過去的袖箭都不肯用。就好像, 謝逐這個人和他身上那衣裳一樣,原本就該是純白的, 不應當沾染絲毫腌臢之物。可今日……
謝逐的刀法比她想得要精湛,卻也比她想得要冷酷,甚至他揮刀時, 眼神里映著血色,彷彿就像變了一個人, 周身都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
——那些僧人說我身負戾氣罪孽深重, 不宜踏入佛寺半步
賀緲突然想起了謝逐曾與她說過的話。這話她原來不信, 可現在卻越發覺得並不是謝逐胡謅出來敷衍她的。
「陛下……」
寧翊突然出聲喚她, 「你和謝大人學得到底是哪一派功夫啊?」
「什麼?」
賀緲看向他。
寧翊試探地問,「我怎麼看著覺得你們是師出同門?」
賀緲一頓,又往謝逐那裡看去,還真從他的一招一式中瞧出那麼一絲熟悉感。
然而……怎麼可能呢?她的師傅從不收徒,若不是義母,她也不會有機會跟著習武。難道在她離開大晉后,師傅又收了謝逐為徒嗎?
雖如此想,賀緲卻沒表現在面上,仍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寧翊的猜測,「不可能。」
「是么?我看著覺得都挺邪乎的……」
寧翊小聲嘀咕。
「轟隆——」
不遠處傳來隱隱雷聲。
謝逐面不改色地轉身,一刀從刺客喉口劃過。那溫熱的血一下濺到了他的面上,有些許溫度,讓他體內似乎有什麼在掙脫束縛。但他卻清楚的知道,自己一旦將它放出來,定會招致難以控制的後果……
眼前開始閃過一些零星的畫面,像是那些丟失的卻破碎的記憶,他拚命想循著其中一個尋找更多,卻因此晃了神。再加上冰涼的雨水滲進他的衣衫,斷筋折骨的痛楚又一次順著雙膝蔓延開來。
敏銳地察覺出了謝逐的不對勁,賀緲眼皮跳了跳,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陛下!」
方以唯突然驚喜地喚了她一聲,「陸大人他們過來了。」
賀緲連忙回頭去看。陸珏果然已經控制了刺客的另一隻船,正緩緩朝他們這邊過來。
然而,她才剛剛鬆了一口氣,兩船快要靠近之時,方才刺客藏匿的那隻船,卻還留了一人在船上。見行刺即將失敗,竟是舉起火把點燃了整個船。火船朝賀緲和陸珏的船隻避無可避地撞了過來,不僅將兩隻船重新衝散,那船上之人還將火把扔上了他們的船,火勢順著船上的帆布蔓延了開來……
「咔嚓——」
頭頂的桅杆響起不甚清晰的斷裂聲響,賀緲耳尖地聽見了這一聲,面色微變,一手扯過玉歌,一手拉著方以唯,迅速朝遠離謝逐他們的方向退到船身一側,「小心!」
寧翊也趕緊拎著明岩的后衣領,踉蹌往後退,還未站穩,那桅杆中央傳來一聲更加清晰的脆響,驟然斷成兩截,上半截直直砸在船中央,本就被江水浸泡了許久的船板愣是被這一砸,又砸出了一個窟窿,整隻船緩緩裂開兩半……
解決完最後一個刺客,彥三一回頭,便見自己要保護的女帝竟然站在斷船的另一端,且被火勢重重包圍,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陛下!」
聞聲,謝逐才緩緩回過神,眼前的血霧一點點散去。
而當他轉身時,卻剛剛好看見賀緲帶著方以唯和玉歌縱身跳入了江中……
「陛下!」
陸珏也看見了這一幕,卻被火船攔在那裡,根本買辦法趕過來接應。
一時間江面上火光衝天,場面混亂不堪,不知哪些人下了水,也不知跳入水中的人都在哪裡,更不知如何避開那些四分五裂卻仍在燃燒的船身殘骸……
——
賀緲眼前一片漆黑。
「莫要多言,立刻離開。」
她聽見一道冷厲沙啞的聲音越來越靠近,話卻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她身邊的人。
那扶著她的手緩緩鬆開,似乎下一刻就要離她而去。
賀緲心中突然升起無盡的恐懼,一種又要被人拋下的絕望。
身邊的人慢慢站起身,腳步聲聽上去還是有些滯緩,但卻仍然一步一步,每一聲都離她越來越遠。
突然,一道冰冷的刀光從賀緲眼前的黑暗中一閃而過,讓她瞬間警惕,下意識摁上了袖中的短箭。卻不料下一瞬,一個更大的力道卻徑直將她往旁邊拉扯了過去,那熟悉的氣息瞬間包圍了她,讓她登時松下了所有戒備,摁在機關上的手也慢慢挪開,轉而死死抓住了身邊人的衣袖。
少年驚怒的聲音自頭頂傳來,「為什麼?!」
「星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星曜……
在一起朝夕相處了數十日,這卻是賀緲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陛下。」
賀緲眼前的黑暗漸漸散開,不遠處亭台樓閣的輪廓逐漸清晰,一身著寬大玄袍的男人在亭中長身玉立,神色冷冷,漠然而疏離地頷首喚了一聲,彷彿只是在叫一個並不相熟的陌生人。
一聽見他那陌生涼薄的口吻,賀緲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揪成一團,一抽一抽的疼,疼得她就連強顏歡笑也笑得一塌糊塗。可她還是絲毫沒有遲疑地走了過去,裝作沒事人似的同他說話。
「星曜,你今日可有好些?」
他望了過來,幾乎沒有什麼表情,「陛下問的是什麼?微臣身子康健,無恙。」
賀緲咬了咬下唇,「那記憶呢……你今日有沒有想起什麼?」
他冷淡地別開眼,「不曾。」
「一點都沒有嗎?」
「沒有。」
雖然已是自己預料中的答案,賀緲卻仍被這日復一日的失望幾乎要擊潰。她微微轉過身,看向亭外的綠柳花紅,前言不搭后語地碎碎念起來,也不顧身後的人有沒有認真在聽。
「你莫要急,你的失憶之症同常人不太一樣,沒有那麼容易治好……師傅前些年也同你一樣,突然沒有徵兆地就將從前那些事全都忘記了,讓大晉那些太醫瞧了也找不出什麼緣由……」
她自顧自說著,「我估摸著,許是太醫常年在宮中,見過的病症有限,或許在這種疑難雜症上,還比不上民間那些大夫。我已經派人去尋了,希望能早日治好你的……」
肘彎突然被人大力一扯,賀緲的話戛然而止,驚得短促的叫了一聲,再回過神時整個人已經被抵在了亭邊的紅柱之上。
那張總是不辨喜怒、淡然如神祗的臉,此刻卻破了冰霜,覆滿盛怒,眼底卻仍帶著幾分隱忍,「陛下,微臣沒病。」
賀緲從未見他這副模樣,張了張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可你不記得……」
「記得或者不記得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
他打斷了她,冰冷的嗓音裡帶了些歇斯底里,「既然忘了,或許就是不願意想起,到底為什麼還要再找回來?!」
賀緲重重一顫,難以置信地看向他的眼睛。
他卻在對上她的視線時,微微閃躲開來,驟然鬆開了緊扣著她的手,往後撤了身子,「不要再多此一舉。」
似乎又是在安撫她,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稍稍緩和,面上又恢復成了往日的平靜,「過去的事,忘記就忘記了。重要的是現在,是現在的我,是現在的星曜,陛下。」
賀緲怔怔地靠著柱子,眼睜睜看著他拂袖而去,一步步走遠,自己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
夜色深濃。
泰江岸邊,謝逐將渾身濕透的賀緲扶著靠在了樹榦上,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低聲喚道,「陛下。」
見她緊閉著眼,沒有絲毫反應,謝逐微微皺眉,探手到她肩后,又將人放平。遲疑了一會,還是一手扶住她的下顎,俯身覆上了她蒼白的唇。
唇上傳來濡濕而柔軟的觸感,謝逐眸中閃過一絲異樣,卻轉瞬即逝。他微微抬起身,將心中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念盡數撇開后,才又重新低下頭,含住了那雙唇瓣,心無旁騖地為她渡氣……
賀緲眉心動了動,頭一偏,吐出了些水,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咳——」
「陛下。」
謝逐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卻見她仍然閉著眼,像是還沒有清醒,又張了張唇,似乎在念叨著什麼。
謝逐湊近了去聽,才隱約聽見了「星曜」的名字,眸色一沉。
星曜,星曜,直到現在她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個不知去向的國師星曜。
一時間,謝逐竟無法控制地起了惡毒的念頭。聽說那星曜離京后,便再無音信,與其說不知去向,還不如說是生死未卜。
他重新看向賀緲,只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可口口聲聲叫著的「星曜」兩字卻是越來越清晰。
謝逐扶在她肩頭的手微微收緊,突然鬼使神差地偏過頭,有些泄憤似的咬上了她快要恢復血色的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