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賀緲驚愕地轉眼,望向塘邊穩穩立住的謝逐, 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
四輪車落水的聲響也讓謝逐霎時回神, 水花濺起,洇濕了他的衣擺, 一絲似有若無的涼意在膝下蔓延開來。
他低著眼, 察覺出賀緲驚愕的視線在自己膝下凝住, 眸光微縮, 面上卻沒有絲毫波動。
「公子!」
不遠處的明岩卻是最先反應過來,驚喜地從僵在原地的賀緲身邊沖了過去,徑直撲向謝逐, 「公子你的腿……你可以站起來了?!」
被明岩這麼大呼小叫的一喚, 賀緲腦子裡斷的那根線終於重新搭上, 如夢初醒般回了魂,在謝逐深幽的目光下疾步走了過去,明岩識眼色地給她騰出了位置。
「你的腿疾……恢復了!」
賀緲喜出望外。
仔細看了她幾眼,見她面色無異,謝逐才淡淡地「嗯」了一聲,在她的攙扶下走了一步, 「……可以走了。」
賀緲連忙轉頭吩咐玉歌, 「讓太醫再來看看。」
說罷又轉頭看了看那沉進池塘里的四輪車,唇角動了動,隨即朝謝逐笑了起來, 「沒想到他們那群庸醫治了那麼久, 竟還沒有我這一招管用??」
謝逐看了她一眼, 頓了頓,「若不是許太醫每日費盡心思想法子,難道被你這麼一嚇就能嚇好了?」
「那也是我的恐嚇給了他突破自己醫術的動力。」
能把自己的粗暴行為說得這麼理直氣壯也只有賀緲了。
謝逐神色鬆了松,沒有再搭理她,只是低頭似乎十分專註地看著腳下,步伐有些艱難地繼續往前走。
謝逐腿疾恢復的消息瞬間傳遍了謝府,被陰霾罩了這麼些時日連大氣都不敢喘的下人們終於面上露出了喜色。這其中最高興的自然還是太醫院的太醫們。
被賀緲第一時間傳喚的許太醫起初還被著急忙慌的玉歌嚇了一跳,聽到她帶來的好消息時,甚至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直到真切地瞧見謝逐站在自己面前,他才後知後覺地鬆了口氣。
絞盡腦汁翻遍醫術找了這麼久的法子,終於,終於還是起作用了啊?只是……這首輔大人究竟是如何恢復的?
許太醫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替謝逐把了脈,又仔細查看了他的雙腿,從屋內出來時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見他面色並不輕快,守在屋外的賀緲心頭又是一緊,連忙迎了上去,「如何?」
許太醫回神,「啊,謝大人已,已無大礙了。」
「果真?」賀緲將信將疑,若是當真無礙,這許老頭怎麼會是這幅臉色?「可是還有什麼後遺症,你但說無妨。」
許太醫猶豫了片刻,本想將心中的疑慮和盤托出,可話到嘴邊卻又想著女帝待首輔的情分,覺得並不是他能多嘴的,便還是轉了話鋒,「此前微臣每日替謝大人施針,想必癥結已經解得差不多,今日大人的腿疾既能康復,應當是通了哪裡的關竅……」
說著,他抬頭看了眼賀緲稍霽的臉色,「微臣再開些方子調理幾日,病情反覆的可能性並不大。」
以防萬一,許太醫還是沒將話說絕。
畢竟女帝的脾性他也見識了,尋常的事通通都有迴旋餘地,若是在首輔這裡出了差錯,那怕是真會一怒之下要了他的腦袋。
「那就好……」
賀緲眉心微展。既然許太醫都這麼說了,那定然是沒錯了。她終於將自己腦子裡生出的那一丁點疑慮硬生生掐斷。
她怎麼,怎麼會有那麼一瞬間懷疑謝逐的腿疾複發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戲呢?
……簡直是昏了頭。
——
謝首輔腿疾好轉的喜訊第二日便傳得滿盛京皆知,至少對盛京城百姓來說,這無疑是繼晉顏聯姻后的又一大喜訊。
畢竟謝逐原先任首輔掌理鳳閣時,朝野上下都很是太平。可偏偏他一卧病在床,大顏內外便是動蕩不安。如今他好轉了,女帝便可將全部心力放在整肅朝綱上,更何況謝逐本就是個能文能武的,有他在,何愁江北那些邪祟能動搖這太平盛世?
可,朝中卻不是人人都翹首以盼謝逐康復的。
尤其是……
「那謝逐怎麼就能突然好了?」
儘管昨日便已聽聞了這消息,景毓卻還是氣不順。將手裡的筆重重一摔,他惋惜地皺眉,小聲嚷著,「前幾日不是還說太醫院都是廢物,拿他的腿疾沒轍嗎?怎麼突然就沒事了?」
最初有首輔請辭的風聲傳來他還高興了一陣子,以為走了國師又走了謝逐,就該輪到他出風頭了。沒想到這廝竟然又不走了,還讓女帝成天往謝府跑。原還想著女帝在乎他也沒事,只要他腿殘了,必不能坐上皇夫的位置,自己還是有希望的,結果如今腿疾又大好了!
「方……」
景毓偏頭看向一旁的方以唯,本想同她探討探討,卻見方以唯盯著手裡的案卷出神,不知心思飄到哪兒去了,更沒聽見他說話。
見狀,景毓閉上了嘴。
這幾日方大小姐看上去也很是消沉,他還是少招惹為妙。
他轉頭又朝旁邊打量了幾眼,只見其餘幾人皆是悶頭做事,竟是沒有一人抬眼搭理他。
這謝逐都要回來了,難道就只有他一個人在乎嗎?怕是這殿里有人比他還要膈應吧?
不懷好意地眯了眯眼,景毓站起了身。
「喂,裴大人。」
裴喻早就聽到了景毓的自言自語,只裝作沒聽見不願搭腔,沒想到這人竟是盯上了他,愣是走到他案邊撐著他的肩說話,好像兩人關係有多親近似的。
「裴大人,謝逐腿疾複發的這段日子,陛下是怎麼待他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如今他既然大好了,是不是喜事也快到了?」
裴喻眉心微微一皺,筆下流暢的行文稍頓,卻沒有停下來,低聲道,「這是陛下的私事,與我何干?」
景毓嗤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之前大選,你裴喻可是長公主殿下心儀的皇夫人選,如今難道就不同那謝逐爭上一爭?」
「…………」
大選……那不過就是場笑話。
想起那日殿中的情形,裴喻捏緊了筆桿,像丟球一般將話題拋向了周青岸,「周大人還是陛下親自留的牌,此話你應當去問他。」
周青岸黑著臉從一堆奏章里抬起頭,頂著兩個略顯暴躁的黑眼圈,冷冰冰地看向周青岸,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莫挨老子」四個大字。
景毓卻不是個識眼色的,周青岸越是嫌棄他,他便越是要上趕著膈應他,「周大人~」
看著周青岸那操勞的模樣,景毓幸災樂禍地譏笑,「這才多少時日,你竟滄桑成這樣了?不過放心,如今謝逐腿疾好轉,就不用再累著你了……」
周青岸眸色一滯。
景毓惡劣地揚著笑繼續插刀,「周大人莫不是忙忘了,你如今只是暫代首輔掌理鳳閣,如今謝逐既已痊癒,自然是該怎樣還怎,你還想一直霸著鳳閣相印不成?」
此話一出,殿內其他幾人面色各異,也不裝聾作啞了,就連方以唯也被拉回注意力,不由蹙眉轉頭看了過來。
見周青岸變了臉色,景毓也達到了目的,見好就收,大搖大擺地坐了回去,心情舒暢了不少。
周青岸攥著手忍了忍,沒再同他計較,只是再提筆想要處理政事時卻突然失了方才的勁頭。想了想,他還是將筆一擱,驟然起身離了座位。
凳腳在地上拉出一道刺耳的聲響,殿內幾人不約而同地抬眼,卻只瞧見了周青岸拂袖出殿的背影,皆是心事重重得低了頭卻仍是默不作聲,唯有罪魁禍首景毓還翹著個二郎腿,弔兒郎當地挑了挑眉。
褚廷之和裴喻面面相覷,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剛要跟出去,不料一旁的方以唯竟是搶在了他倆前頭,已經率先站起了身。
「我出去看看。」
「看他作甚,」景毓撇嘴,「周大人心裡不痛快,讓他出去透透氣。」
方以唯擰眉,「方才的話是你應當說的么?你簡簡單單一句話,挑撥的可不止是周大人同首輔之間的關係,還關乎鳳閣鸞台,居心何在?」
「我……」
不等景毓還嘴,方以唯已經扭頭出了殿門。
周青岸並未走遠,只是朝著皇城外方向負手而立,望著城外最高的那座酒樓已經掛起燈籠,不知在想什麼。
「不必把景毓的話放在心上。」
想起他曾在酒後吐露的心聲,方以唯忍不住開口勸慰,「這些日子首輔傷病,陛下挂念得緊,又恰逢多事之秋。若不是你兼顧鳳閣鸞台掌理政事,朝中還不知亂成何等模樣,這些陛下都看在眼裡的……」
周青岸斜睨了她一眼,「所以呢?陛下可會因此讓我入閣為相?」
方以唯啞然,「入不入閣的……如今鳳閣也不過是個虛名,你便是在鸞台,所掌也是副相之權。據我所知,周大人從前也不把這些虛名放在眼裡,怎麼如今倒是……」
「在意,我在意得很。」
周青岸一揮袖背過身,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只要一朝在鸞台,我便洗不脫這顏官的出身。」
「顏官這稱謂是百姓們的調侃之辭,也沒什麼。」
「於你而言是調侃,於我卻不是!」周青岸微微偏頭,聲音不自覺揚起,「你們皆出自簪纓世家,即便有個顏官的名號也不妨事。我的出身本就同你們不一樣,自然不能再被顏官壞了名聲。」
「可英雄不問出處,你平日里可從不把家世出身掛在嘴邊,之前對景毓這種世家子弟也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怎麼如今突然在意起門第名聲,難道是被什麼人嫌棄了……」
方以唯說著,卻是突然想到什麼,驀地頓住。
若說門第名聲在何種時刻變得尤為重要,那除了門當戶對的姻緣還有什麼?!
「周大人……莫不是想求娶哪家高門貴女?」
方以唯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試探。
周青岸驀地轉過身,面上掠過一絲被戳穿的窘迫,卻轉瞬即逝,一下別開了眼。
方以唯有些詫異地瞪大眼,「你如今也已位同副相,這到底是哪家府上,眼界竟如此之高,連你都不放在眼裡?」
周青岸只是沉默。
「你去求過親了?」
處於對同僚的關懷,方以唯多問了一句。
「當然不曾。」
周青岸看了她一眼,頓了頓,「……還未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