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約見
天陰,房間里很暗,僕從點亮了案旁的燭火。
一個寬厚肩膀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蕭確的對面,他生得魁梧的武將模樣,卻穿著文官的衣袍。
此人姓趙名綽,京兆武功人,自幼博覽群書,尤善算術。曾跟隨蕭確之父東征西討,數次以高妙的籌謀立下大功,深得蕭泓的信任。蕭泓逝世后,他便受孫夫人之命輔佐蕭確,官拜都督左丞,參與機密,頗得蕭確倚重。
「主上,幾個柱國的人選皆已定下來了,現在將廣陵王換上去,是否有些不妥?」
趙綽也是剛剛才得到的消息,雖然蕭確沒有拒絕自己的求見,但觀他神色,似乎已經做了決定。
此次組建府兵,既是對軍隊戰鬥力的加強,也是關隴地帶利益的再次分割。以蕭氏為首的武川軍團和這些年征討之時或歸降或依附的各方軍閥,以及關中一帶的豪強武裝,構成了即將組成的府兵主體。
而統領府兵的八大柱國,除蕭確名為柱國實為關隴軍隊的統帥之外,其餘的七人要麼是原先的軍閥首領,要麼是關隴地區極有名望的人物。如今要再加上一個廣陵王,又要保證八部制的形式不變,勢必要擠下一個人來。
將一份既得利益從旁人手中奪走,也不是一樁簡單的事。
趙綽擔憂的卻不只是這一件事,他想了想,又道:「兵權即是實權,主上如果將其中一部的府兵交由薛氏掌管,再加上隨天子西遷的宿衛禁旅,則宗室實力大增。昔日漢獻蒙塵,曹公成夾輔之業,獻帝尚且視其為漢賊,欲以衣帶詔除之。如今天子初來長安即圖謀關隴,將來若又心生忌憚,主上何以自處?」
當初趙綽建議蕭確迎天子入關中,打的當然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所以在關隴的各方勢力眼裡,早已默認薛廷只是一個傀儡,他們不希望、也不會容許他擁有過強的實力。
蕭確跽坐在案前,靜靜聆聽。側旁的燭火映照在他勁瘦挺拔的身影上,顯得有些凝重。
聽到趙綽提起薛廷,他的眼前便浮現出那日在園中和他對視時的情形——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冷淡和仇視,然而薛廷的神色卻絲毫未變,甚至是故意在他面前展露出和靈初親密的一面。
實際上,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從薛廷的眼中看到那樣的眼神。
早在三年前,靈初在他們兩人之間選擇了薛廷的時候,蕭確的視線越過靈初的頭頂,看向一樣被綁縛著的薛廷,看見他神色自若,嘴角甚至微帶笑意,眼睛里寫滿了篤定和嘲諷。
篤定他是被放棄的那一個,嘲諷他這樣的人也配妄想公主。
蕭確微微閉上眼,又再緩緩睜開,眸光在燭火的映照下半明半暗。薛廷,等他殺死他的時候,一定要剜去那雙眼睛。
趙綽靜待了片刻,見蕭確神色冷肅,一時看不出他心中所想,開口喚他:「主上……」
蕭確抬眼,淡淡道:「照我說的去做吧,不必再論。」
……
靈初在第三天等到了蕭確的答覆,卻是讓她去不惑居面談。
上次的記憶不太愉快,靈初不想去,又擔心不去的話機會就沒了。想了一想,還是換過一身衣裳,跟著來人一道出門。
天陰沉沉的,看著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剛走到不惑居所在的那條大街上,就迎面碰見了蘇峻。靈初為免尷尬,想裝作沒看到,抬手扶了一下帷帽,低著頭從路邊走過。
對方顯然已經認出了她,穿過街上的人群,快步走到了她面前,神色慌亂中又帶著些許急切:「公主!」
靈初只好停下腳步,抬頭望他。對方的面容在帷紗的遮擋下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蘇峻似乎已經平復好心緒,認真地看著她:「公主是在有意躲避我嗎?為什麼?」
靈初聽出他的嗓子微微嘶啞,似乎和他的妹妹蘇知蘅說的一樣,這些時日生了一場病。
前兩天蘇知蘅在晚宴上,除了告訴她蘇峻身體不適之外,也有請她去府上看望一下的意思。
靈初考慮到先前已經因為自己的過錯險些害他被發配到涼州,再加上她現在也沒有可能再跟蘇峻發展下去,與其因為一時的不忍再給他無謂的希望,還不如就狠狠心,讓他早些斷了念頭。
見她不答,蘇峻的眼中落寞盡顯:「公主剛來長安的時候,我們不是好好的嗎,還是說那只是我的錯覺?」
靈初心中愧疚的情緒一陣一陣地翻湧,心頭微微發酸。
她抬手將帷紗系在腦後,仰頭看向男子清俊的臉龐,眸光澄澈:「蘇公子,真的很抱歉,先前是我處事不當,才會令你心生誤會。後來一直沒有向你解釋清楚,也是我的過錯。所以……」
「是因為大都督嗎?」蘇峻打斷了她。
靈初睜大了眼睛,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提到蕭確了。
然而蘇峻這樣的身份,若是有心去查問,怎麼可能不知道背後是誰在安排他的前程。
「就因為他權勢滔天,幾乎所有人的前程和命運都掌握在他的手裡,所以公主也不能不聽他的,對吧?」蘇峻似乎咬著牙問出這句話的,語氣里充滿了憤怒。
這也算是一個原因,但靈初覺得追根究底問題還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她不應該因為一己之私去向蘇峻示好,給了他一種錯覺。所以她想趁著這個機會跟蘇峻說清楚。
「蘇公子,你聽我說,你我之間的事其實跟大都督……」她心裡有些亂,語無倫次地解釋,然而一抬眼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向自己走來,沒說完的話一下子就卡在了那裡。
「真巧,小蘇將軍也在?」蕭確慢慢地走過來,邊走邊道,語氣里又帶了靈初所熟悉的那種漫不經心和微微譏嘲。
蘇峻彷彿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下了胸腔中的煩悶和郁躁,轉身向蕭確行了一禮:「見過大都督。」
蕭確不再看他,轉向靈初,微微挑眉道:「說完了嗎?臣候公主已久。」
靈初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今天的天氣一樣,陰沉沉的,凍得她衣裙下的肌膚似乎都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見他轉身朝著不遠處的不惑居行去,靈初看了身旁的蘇峻一眼,在對方不甘又憤怒的目光注視下跟上了蕭確的腳步。
蕭確將她帶到後院小樓中的一間房中,這裡卻不是上次見到的那間書房了,倒像是一間供人起居的屋子。
「讓人收拾了一下,往後你要是來這邊玩,可以在這間屋子裡休息。」蕭確轉身道。
靈初打量了一下室內的陳設,果真纖塵不染。不過卻沒接他的話茬,心裡想著,往後還是不要再來了吧。
蕭確正要說話,忽然有人敲了敲門,道是有要事找他。
「你先自己待一會兒,我馬上回來。」他說完就走,留下靈初一個人待在屋子裡。
山雨欲來,窗戶被狂風猛地拍開,擊打著窗欞,發出「啪啪」的刺耳聲響。窗下几案上的零星幾張紙頁被風吹得四下飛散。
屋子裡暗,靈初剛剛起身點燃一盞燭火,火苗跳動了數下,就被忽然灌入的狂風「噗」的一下吹滅。
靈初連忙走到案前把窗戶重新合上,又俯身去撿地上散落的紙張,疊好後放回原處。
再次點燃燭火,於燈下翻閱一本古籍。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見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靈初微微抬眼,看見蕭確走了進來。
她放下手中的竹簡,等到對方在自己面前坐下,才開口問他:「將軍說今日給我答覆,請問是什麼?」
蕭確好似沒有聽到她的問題,反而看著她問道:「我比較好奇,今天蘇峻纏著你說了些什麼?」
靈初微微一怔:「這和我今天來的目的有關嗎?」
「和你我有關。」
「我聽不懂。」靈初搖頭。
「讓我猜猜看,他是不是怨我拆散了你們?是不是想著早晚要出人頭地,將我踩在腳下,好讓你們之間再也沒有阻礙?」蕭確笑了笑,眼中的譏嘲之色又在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真是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了。」
靈初尤其討厭他這樣的語氣,猛地抬頭看向他,神色有些警惕:「你又要做什麼?」
「我需要做什麼嗎?」蕭確無謂地和她對視,「那樣的人,你真看得上?」
靈初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他討論這個無聊的話題,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問道:「上次你說的事,到底還算不算數?」
「看我心情。」
「你!」靈初徹底被他的態度激怒了,勉強克制著才沒有發火,「你耍我?」
原本蕭確讓人請她過來,靈初還以為事情已經成了七八分,然而現在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和冷嘲熱諷的語氣,似乎根本沒有將她的話當成一回事,靈初的心裡不禁湧上些許失望,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就不應該過來。
靈初瞪他一眼,猛地起身向外走去,再也不想跟他待在同一間屋子裡。
蕭確未料到她氣性這麼大,在她摔門而去的時候,眼裡閃過一絲訝異,隨後想到些什麼,神色冷淡下來,起身追了出去。
天色將晚,大雨不知何時落下,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濺起一地水花。
蕭確的視線穿過眼前水霧茫茫的簾幕,看見靈初連傘也沒打,直接走進了大雨里,纖瘦的身影在暗沉沉的天色和雨幕中幾乎有些看不分明。
他快步走下石階,腳步踩在雨水裡激起一陣嘩嘩的聲響。
靈初已經走到了庭院里,蕭確身高腿長,幾步就追了上去,一把拉過她的胳膊,將她帶轉過來:「你去哪兒?」
靈初掙扎著想要甩開他的手:「你放開,我要回去!」
大雨瞬間將兩個人的身上都澆得透濕,蕭確也不跟她爭,直接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轉身回到小樓里。經過廊下走道的時候命令護衛守在走廊的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