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獵鷹

  晉江文學城首發  她眼睛都沒睜開, 直接從榻上坐了起來。一隻手撐在榻面上, 另一手捂著口, 低頭乾嘔了一下。


  還是有些不舒服, 靈初勉強睜開眼,摸索著下了榻, 腳步不穩地走到一個安放著銅盆的木架子前。她醉得有些厲害,但晚上根本什麼都沒吃, 胃裡是空的, 吐不出來。


  靈初雙手撐著水盆的邊沿, 低著頭站了一會兒, 深呼吸了數下, 胃中的不適漸漸平復了,只是頭還是很暈。


  蕭確見她突然從榻上坐起來, 還以為她是怎麼了,正要問, 卻見她仍是閉著眼, 秀眉微蹙,有些難受地低頭掩口。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靈初已經下了榻,腳步踉蹌地往外走去。他連忙跟上, 看她目標明確地走到木架子前, 雙手撐著銅盆邊沿站穩了, 蕭確便將抬起的手放下。


  靈初直起身子, 慢慢轉過來。沒有了木架的支撐, 她頓時感到腳步虛軟。眯著眸子瞥見站在自己幾步之外的一道人影,她微微偏頭,向那人伸出手,喚道:「玉娘,扶我一下……」


  她一直就沒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誰,還以為是貼身照料她的乳母。


  蕭確猶豫了一下,腳步沒動。


  靈初已經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跟前,身子一軟,一把將他抱住,臉埋在他胸口處,聲音軟糯糯的:「我站不住了……」


  馥郁的酒香混合著少女身上淡淡的體香,輕盈又濃重地在空氣中交錯瀰漫著,撲入蕭確的鼻中。陌生的熱流上襲又下涌,讓他的全身僵硬了一下。


  他僵直著獃滯了片刻,才如夢初醒地抬起手,將醉酒的少女扶回到榻邊。


  靈初沒有重新躺回到榻上,而是順勢將懷中的人一同拉著在榻上坐下,閉著眼,頭靠在他的胳膊上,小臉無意識地往他身上蹭了蹭。


  蕭確低著頭看她,無可否認,眼下的情形可以說是兩人相識以來距離最近的一次。他以為他已經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儘可能地減少她對自己的影響。


  然而不過是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一下,甚至遠遠談不上親密,只是輕輕一低頭,看著她柔順地依偎著自己的樣子,他就有些受不了。


  心底的最深處像是同時在冰里和火里煎熬,一面是冷到刺骨的恨意,一面是沸騰至壓抑不住的情愫,將他的整個心臟都刺激得緊縮起來。他的手抓住了身旁的榻沿,用力到骨節泛白,才讓自己的心稍稍平靜下來。


  蕭確再次垂目,看著她微醺時泛著淡淡紅暈的臉頰,澄澈靈透的眼眸緊閉,纖長細密的眼睫在燭光下根根清晰,於眼瞼處投下一層淺淡的影。


  視線漸漸往下,轉到她自然地垂放在身前的手上。手心朝下,手指瑩白纖細,宛若青蔥,衣袖無意之中往上捋了一截,露出肌膚盈潤的手腕。


  蕭確伸出手去,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再極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往上,用他微微粗礪的指腹摩挲著,從淡粉色的指甲到肌膚膩潤的手背,直到將她的一隻手整個兒握住。


  他的大掌握住她的小手,低頭靜靜看了一會兒,忽而牽著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處。


  他閉著眼,感受破碎的時空在一室的寂靜中呼嘯而來,帶著三年前懸崖之畔的獵獵風聲和刺骨寒意,感受冷芒閃爍的冰冷匕首再一次刺入自己的心臟,那種鮮血淋漓的痛在他的幻象中與眼前的一切印證、重合。


  而後他睜開眼,低下頭去,在這乾乾淨淨的、曾沾滿他心頭血的手上,印下輕輕一吻。


  ……


  蕭確的心緒漸漸平復,他看著依偎在自己身上的靈初,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的樣子,他試探著叫她一聲:「公主?」


  靈初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將眼皮撐開一條縫,費力地仰頭瞥他一眼,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沒看出什麼來,又轉頭閉上了眼。


  「靈靈?」


  聽見有人叫她,靈初又十分費勁地睜開眼。看著他的時候眼珠轉動了一下,有點疑惑的樣子。黑眸晶亮晶亮的,在燭光的折射下像剔透的琉璃,漂亮極了。本能的反應之後,靈初又閉上了眼。


  「靈靈?」蕭確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叫她,看她睜眼又閉眼的可愛模樣,忍不住捉弄。


  靈初受不了了,被人這麼一折騰,困意去了大半,脾氣卻上來了,睜眼似嗔似怒地看著蕭確:「你幹嘛啊?」


  更多的卻是嬌憨,難得一見的小女兒情態,蕭確忍不住笑了一下。


  靈初嗓子有點干,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渴了,去倒水。」


  蕭確扶她坐好,去外間倒了一杯水過來。


  靈初一口氣喝完,將杯盞遞給他,低著頭在榻邊坐著,腳後跟無意識地踢著床榻,一下一下的,發出輕微的聲響,看樣子酒還沒醒。


  她感覺蕭確重新在自己身旁坐下,一隻胳膊伸了過來,摟住了她的腰。靈初又軟軟地倒在他的懷裡。


  片刻后,她閉著眼,口裡含含糊糊地道:「裴劭,你下次出宮能不能再給我帶一張儺面啊?」她醉得記憶都混亂了。


  蕭確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看著她道:「你不是不喜歡,扔了嗎?」


  靈初小臉微微嘟起,有些不高興地道:「我才沒有扔,是玲瓏弄丟了……」玲瓏是她以前的侍女。


  蕭確的眉眼漾出些笑意,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盈潤的臉頰:「好,我答應你。」


  近來又從收買的僕婦口中聽到孫夫人想要聘謝無憂為孫媳的事,心中又急又妒,故意在賞梅的時候以蕭確的名義將她從慎思園裡叫出來,又使計將她的侍女調離身邊,趁她落單之時推她入水。


  事情一敗露,那位遠房表姑娘自然是被老夫人懲戒了一番,趕出了蕭府。


  靈初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不得不感嘆一句女主真是不好當。這還沒有嫁給蕭確就已經遭人暗算,不知道真要做了蕭氏主母又得面臨些什麼見鬼的處境。


  當時見她落水,靈初什麼都沒來得及想,腦子裡唯一的念頭便是救人。等事情一過,她卻不得不考慮更多了。


  她來到這個世界,成為了永嘉公主。因為和蕭確之間的糾葛,她前世的下場可以說是凄慘。為了避免這種結局,靈初只能想辦法遠離他,不要再像前世一樣與他恩怨相對,到頭來不得好死。


  而關於謝無憂,靈初對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是作者欽定的女主。因為掌握的劇情有限,她不清楚前世里謝無憂跟她有沒有什麼交集,所以靈初暫時對她沒有什麼感覺,既不喜歡,也不討厭。


  僅有的願望就是蕭確能夠放過她,早些娶了謝無憂,繼續走他的權臣升級之路。


  至於有可能發生的改朝換代一事,靈初覺得這是歷史大勢,不是她一個姑娘家能夠改變得了的。她能做的也就是見機行事,儘力扭轉一些能夠預知的悲劇。


  想明白了這些,靈初的心裡就寬坦了許多。她本就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性子,日子該過還是得過。


  這日侍女送來幾件新制的春衫,靈初正在試穿,玉娘忽然走進來,屏退了一旁侍候的下人,上前道:「公主,婢子剛從外面回來,聽見幾位郎君說大都督有意將小蘇將軍調去涼州。」


  靈初有些驚訝地看向她:「當真?」


  玉娘點點頭。


  靈初沉默了一時。


  她先前還以為蕭確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會動真格的。且不說涼州距長安千里之遙,將蘇峻遷到此處幾乎等同於發配。再者蕭確本人就是從涼州發家的,那裡的將領毫無疑問只會聽他一個人的話。縱然蘇峻身份不低,去了恐怕也只能當個擺設。


  靈初將身上半披著的春衫脫下,放到手邊的案子上,順勢在矮榻邊坐下。


  陽光從側旁的窗頁里曬進來,細碎而跳動的光線里,少女瑩白澄透的肌膚被打上一層暖暖的色調。雙目清澈,眸光不動而瑩瑩,若有寶珠流轉。


  玉娘定定望著她,遲疑了一瞬,還是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握著她的手道:「婢子知道公主在想什麼。先前之事公主也是出於無奈,大都督或許心裡有怨。但來長安的這半個月里,婢子覺得大都督似是對公主猶有舊情,看起來也沒有慢待公主的意思。公主是否對大都督戒心太重?」


  靈初抬眼看她,有些驚訝。


  玉娘又道:「從今日之事便能看出,這大都督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蕭氏一族執掌關隴,如今陛下和公主又是託庇於他家。婢子想著,與其因小蘇將軍得罪了大都督,不若婉轉向他示好。一來此地真正掌權的畢竟是蕭氏,二來大都督也對公主有意。若能稍加示好,消除大都督心中對於前事的芥蒂,則公主以後的日子也更好過一些。」


  玉娘的想法顯然與薛盛樂不同,在她看來,美人生於亂世,唯有強者才能護佑。自家公主生得這樣美,本來就該匹配世間最優秀的男兒。何況蕭都督又對她痴心一片,實在比那個自己的前程都不知落在何處的小蘇將軍強得多。


  「不過這也只是婢子的看法。雖如此說,到底是委屈了公主。所以公主聽過便罷,不必放在心上。若是覺得婢子冒犯了,還請公主責罰婢子。」


  玉娘不知道前世的事,會這樣想也很正常。所以靈初沒有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輕聲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起初接近蘇峻也只是為了避免嫁給蕭確,結果剛有點苗頭就被他給掐滅了,靈初的心裡除了沮喪之外,更多的是愧疚。


  她決定放棄這個辦法,一是因為動機不純,對蘇峻不公平。二來是還沒怎麼就已經對蘇峻造成傷害了,她不停止也不行。


  靈初問過玉娘,得知去涼州的調令還沒下來,蘇峻還留在長安。


  她起身下榻,將自己先前脫下的舊衣穿上,抬腳出了房門,去找蕭確。


  她有點好奇,隨手將儺面扣在臉上,聲音從面具下面傳出來,瓮聲瓮氣地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回公主,是大都督身邊的一個管事。」


  靈初心裡咯噔一下,抬手將儺面揭下來。琉璃一樣的眼睛睜圓了,看看侍女,又看看手裡的儺婆面具。


  蕭確為什麼要送她這麼個玩意兒?這是跟她翻舊賬的意思嗎,提醒她不要忘了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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