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江家
江家在這城內名聲不錯, 很多人都曾經受到過江家的幫助,得知這件事情,客棧內的人在提起此事, 有人悲痛難過,也有人破口大罵賊老天。
梁泉默默地啃著大包子, 甜香的味道在唇舌間盪開, 「貧道待會打算去看看。」
楊廣漫不經心把他手上那一半包子給揪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後在桌面上擺放成一個奇怪的形狀。
梁泉看了眼,就移開了視線。
楊廣顯然是把他自個兒的玉璽拿捏著玩,在桌面上擺弄出來個四不像來。
四不像的玉璽很快就被小紙人給盯上, 正打算從梁泉的衣襟裡面跳出來時,就被梁泉伸手按住。
小紙人這段時間跟著楊廣玩野了, 以前這等場合是從來都不出來的。
「莫急。」
梁泉溫聲道。
小紙人似是知道了剛才的不妥當, 按頭又縮回去了。
楊廣眨了眨眼, 淡定地把碎屑給掃到一邊去。
梁泉想去江家看看情況,楊廣倒是隨意,在飯後跟著梁泉去了著火的那條街道。
應該不能說是江家了,很顯然,江家的這場大火燒光了所有的建築,甚至還危及到了左右的人家,好在鄰居沒人, 才沒那麼嚴重。
但是江家上下包括下人一共五十幾人全部葬身火海, 無一生還。
街坊鄰里都在看著, 沒有人逃出來。
梁泉他們到的時候, 整個地方都被捕快被包圍了起來,燒毀的建築橫七豎八地倒著,濃烈的灼燒感猶在,整條街上都蔓延著焦糊難聞的味道。
好幾個捕快站在街道上阻止別人靠近,梁泉和楊廣自然也成為他們阻擋的目標,好在梁泉也不打算靠近,只是遠遠地看著這江家的情況。
楊廣掏出手帕捂住口鼻,聲音有點悶悶的,「不是意外。」
他不過瞥了一眼便隨口道。
燒得這麼乾淨利落,死得這麼徹底,火光衝天都沒有一個人撲出來,不可能是意外。
梁泉沒有說話,而是看著正站在中間的一個官員,他看起來四十幾歲,滿臉苦悶,在這地頭來回走動了幾下,忽而狠狠地踹了一腳江府門口的石獅子,神情絕望痛苦極了。
他聽到圍著不讓普通人進去的捕快說了一句,「大人看起來難受極了。」
旁邊的人又快又輕地接了上去,「誰說不是呢?大人和江老爺可是莫逆之交。」
梁泉默默地掃過那個中年官員,他身邊圍繞的猙獰鬼面鋪天蓋地。
他見過被冤魂報復的人,卻很少看到如此兇狠數量的冤魂。黑色在那官員身邊翻滾,濃郁至極。
梁泉側耳聆聽了片刻,平靜地收回了視線。
和剛才那兩個捕快的話對比起來,這眼前的畫面簡直就像是個笑話。
通常而言,惡鬼纏身,除了倒霉外,總是有原因的。而最大的原因,就是你和它們有仇。
梁泉耳中所聽到的那些嘶鳴,在像著他透露一個事實。
江家,死在了這個人的手中。
楊廣見梁泉久久都不說話,在後面戳了戳他,「你在走什麼神?」
梁泉掃了眼現場,正打算轉身離開,靈敏地聽到了後面的最後對話,「哎,聽說少了幾個人。」
「少了誰?」
「還沒認全呢,誰知道少了誰,估計是不起眼的下人。」
「聽到了,七八個,也不知道哪個幸運……」
梁泉徑直地離開了這裡,楊廣嫌棄地把手帕隨手丟在這廢墟中,把又一次冒頭的小紙人給壓下去。
「人是那官員殺的。」在離得夠遠的時候,梁泉突然冒出這麼句話,倒是把楊廣嚇了一跳。
楊廣挑眉,「因為什麼?」
梁泉搖頭,「暫且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楊廣沉默半晌后道,「他不可能是親自動手,這也算在他身上?」
梁泉邁步走在街道上,緩緩道,「這是不一樣的。」因果報應,哪怕隔了千萬層,源頭終究是會被找到。
更何況,這官員在死前讓他們知道了真相。或者是他們其中一人知道了真相。
「到底人會更恨持刀的人,還是幕後的人,對在生者或許是個問題,但是對死後的亡魂而言,答案只有一個。」
楊廣漫不經心地扯住梁泉的衣兜,也沒再問梁泉其他的問題。
梁泉的確看到了亡魂纏繞在中年官員的畫面,長此以往,冤魂作祟,那中年官員吃不了兜著走。冤有頭債有主,那些個亡魂願意用往生為代價回來複仇,那也是他們的選擇。
「那些附身在江家人的東西呢?」楊廣跟著走了一條街后,又耐不住地問道,「總不會也跟著被燒光了。」
梁泉頭也不回地說道,「這不就是了。」
楊廣抬頭看著他們停下來的位置,或許是沉迷在和梁泉對話以及暗戳戳和小紙人玩鬧的過程中,他並沒有發現他們已經拐入了一條神奇的街道。
現在還沒到中午,本該是各種店鋪開張的時候,可是這條街倒是奇怪,所有的店鋪都門窗緊閉,哪怕偶爾還能聽到對話,但是完全沒有招攬客人的意思。
顯得有些凄涼。
楊廣的眼神有點微妙。
這是花街。
「你這小道長花花心腸倒還是挺多的。」楊廣笑眯眯地說道。
「貧道不進去。」梁泉回頭看他,表情很是正常,「是阿摩進去。」
楊廣:「……」
問過我了嗎謝謝。
花街白日的時候是不做生意的,只有當夜晚降臨的時候才會火熱起來,迅速成為最熱鬧的地方。
來這裡的人絕大部分都是男人,只有最邊角上才有一個南風館,剩下的都是漂亮姑娘。
老鴇站在門口招攬客人,笑嘻嘻地用著手帕晃著,飄散的胭脂粉味道瀰漫著整一條街道。
往常這條街道上來往的客人也不少,大多都是外地來的行商在路上尋點花花樂子,當然也有本地人悄悄摸摸地避開家裡的母老虎出來尋歡作樂。
但自從城內接連好幾次死人後,哪怕死去的都是女子,但是夜晚出來的人也少了,就連今日還發生了江家火燒的事情,引發熱議。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雖然老鴇姑娘的確在招攬,但是那動作也不知道有多少敷衍藏在裡面。
一個黑衣男子大步從街頭走來,原本有些懶散的老鴇一瞥眼看到他,突然激動了起來,連聲音都大了幾分,「這位公子不若來這裡瞧瞧?」
來煙花之地還能瞧什麼?自然是花姑娘。
當老鴇成功把這人帶進去的時候,只在心裡笑道,不知道今夜有多少姑娘願意為了這男子爭破頭的。
這年頭,尋個又好看又多金的客人可是不多見的。
隔著一條街上,梁泉正無奈地看著他對面的楊廣,「到底是換人了,你作甚還生氣?」
楊廣挑眉,笑眯眯地說道,「小道長在胡說些什麼呢,我怎麼就生氣了?」他手上正摺疊著小紙人,小紙人被疊成好幾層,小黑眼睛眼巴巴地看著楊廣,似乎不知道他哪裡生氣了。
梁泉自楊廣手上接過小紙人,小紙人在他掌心舒展開來,然後安分地貼在他的手心裡,似乎打定主意做一張普通的紙張。
木之精華有些擔心,兩隻小小手扒著楊廣的領口,悄悄地看著小紙人。
這兩個小不點不知道私底下玩鬧了多少次,關係早就今非昔比。
昨夜小紙人在趁著梁泉不注意的時候,還偷跑出去找木之精華。
小劍和它雖然是多年老交情了,但是誰不知道它心心念念著那隻把它給打昏頭了的龍,小紙人可不想和它說話。
小木人懵懵懂懂,乖乖巧巧的模樣可人極了。
小紙人自持歲數比它大,每每都帶著木之精華玩耍,等到兩個主人召喚的時候才顛顛兒地又跑回去,惹來楊廣主人一頓笑罵。
小紙人的小眼珠子可憐兮兮地看著楊廣,明明沒有任何神情,看著卻像極了在討饒。
楊廣只能把小紙人丟給梁泉,面無表情又把木之精華給收了回來,「管管你家的孩子。」
梁泉正在畫符,頭也不抬地說道,「它很乖。」
楊廣挑眉看著那小紙人嘿咻嘿咻地在爬背脊的模樣,「喲,很乖哦,那你自個兒倒是看看它到底是有多乖。」
梁泉把黃符給收拾好,掏出一大把塞給了楊廣,「收一些放著,有備無患。」
楊廣揚眉,見梁泉又說道,「原本你是不用擔心這些,但是基於你知道我也知道的原因,所以最好還是需要準備好。」
楊廣看著這些黃符,挑了其中一張看了眼,「所以我就是直接丟出去就可以了?」
梁泉看了他一眼,「阿摩還想怎麼著?」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原本以阿摩的能耐,光是站在這些魑魅魍魎面前就足以讓他們倒退三尺跪地求饒,可惜的是阿摩現在做不到。」
楊廣:「……」他感覺到了梁泉的人身攻擊。
回想起昨夜的事情,楊廣從懷裡取了張黃符出來,還沒動作就被梁泉按住手腕,頗為無奈地說道,「阿摩,是貧道錯了。」
那可是雷符,要是隨意玩鬧,鬧出來什麼總是不好。
楊廣淡淡地看他一眼,雖沒有說些什麼,卻是任由著梁泉從手裡把黃符給帶走了。
梁泉方才的提議,顯然給隋帝陛下造成了一定的傷害,導致隋帝陛下在派了手底下的暗衛去完成這個任務后,笑眯眯地發脾氣。
無聲勝有聲的微笑攻擊顯然威力比尋常的時候更加驚人。
梁泉斂眉,把剛才還沒有說全的事情給補完,「那江家雖然發生了火災,但下手的人該是這城中縣令,和江公子回來的時間剛好巧合在一起。」
楊廣道,「小道長篤定只是巧合?」
梁泉認真道,「若是他們下手,貧道剛才應該能夠感覺到才是。」但是那數十個冤魂的畫面一清二楚,事情昭然若揭。
「附身的人都死了,他們能藏到哪裡去?」
梁泉並不清楚附身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凡這類能上身的,不是厲鬼幽魂,就是一些有著神異力量的東西,不論是哪一種都不是什麼好事。
他們身上的味道並不濃郁,那是因為他們借用了江家人的生氣來擋住他們的味道,半生半死的時候正好得用。
但是他們出師不利,先是遇到了梁泉一眼勘破其中的不對,又是遇到了江家遭人放火,不得不脫離了江家人的身體離開。
這股氣息在離開了人體后仍殘留些許,很快就被到現場的梁泉給捕捉到了。
梁泉道,「阿摩,你可還記得剛才捕快所說的話?」
楊廣隨意挑揀了顆豆子,表情非常嫌棄,「少了八人。」他慢慢地咬著那炒過頭的豆子,看著梁泉說道,「江家入城時跟著的家丁,是六個。」
梁泉點頭,若是少了兩人,這數字就剛好對上了。
楊廣突兀開口,「昨日江家馬車上,有兩人。」
梁泉抬眸看他,只見他隨口說道,「那重量不對。」
馬車上有兩個人,通常為一主一仆。
「走了八個,入城時卻有九人,跑脫的人要麼是江家公子,要麼是江姑娘。」梁泉緩緩道。
楊廣聽完梁泉的話,凝眉笑道,「你發覺那江家公子與那些奴僕不同?」
他一語中的,發現了最重要的關鍵。
「昨日入城的時候,那馬車帘子曾撩開一眼,貧道看到了江姑娘。她的情況並沒有任何的問題。」
江家一行人共九人,唯獨只有江姑娘沒事,何其詭異。但梁泉剛才的話語,顯然是把江家公子和那幾個中招的家丁給區分開來。
梁泉淡淡地說道,「那江家公子的確詭異。」
半個時辰后,梁泉和楊廣兩人的門被敲響了。
楊廣正單手拿著卷捲軸在看,另一隻手隨意地靠在膝蓋上,「進來。」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但是門外的人聽得一清二楚,立刻就輕輕推開了門,轉身闔上后,這才幾步走到楊廣面前單膝跪下,「陛下!」
楊廣的視線還沒有從捲軸上移開來,漫不經意地說道,「說吧。」
「陛下,裡面並沒有任何的異樣,客人來往的情況也沒有變化。屬下摸遍了所有的房間,並沒有發現不妥。」
梁泉問道,「每個屋子都有人?」
「對,各個接客的姑娘都在自個兒屋內。」
梁泉又道,「可有人受傷或者休息?」
那侍衛回憶,「只有一個,屬下看到的時候,剛好有幾個姑娘在她屋內探望。」據說生病的還是這家花樓的花魁。
梁泉眨了眨眼,「屋內共有幾人?」
「七人。」
這個熟悉的數字讓楊廣丟開了手上的捲軸,剛好對上了梁泉看來的視線。
找到了。
被緊急招來的侍衛名喚南宮明,在確定了這花樓的問題后,南宮明就留下來盯著這裡,而梁泉和楊廣兩人……又回去了。
「你想先找到那個女人?」楊廣還沒等梁泉真的做些什麼,就大概知道了梁泉的想法。
順著留下的味道走了一路,最後堵住了那七個加一個人,生病了的「花魁」,探望的「人」,那最後一個逃出生天的名額,合該落在那位正常的江姑娘身上。
梁泉往江家的方向走,「貧道方才想起一事,或許能解了這樁疑惑。」
他們一路往北,已經開始靠近齊魯之地。
南山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於西海之上。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山海經》
梁泉幼時曾把山海經當做是故事來讀,可隨著歲數增長,這些宛如天方夜譚怪誕不羈的事情卻開始成為日常。
鵲山的地點雖不明確,但數得出來的一座落在齊魯之地,也便是山東。狌狌乃上古奇獸,人面獸身,其肉能使人飛快跑步,頗有助益。
然此刻梁泉想起來的,卻是當初師傅在他耳邊像悄悄話那般的玩笑,「傳說狌狌把人的臉皮給撕下來覆在自己臉上,就能變幻成他們的樣子,尋常人是分辨不出來的。」
老道的聲音帶著沙啞,說話的時候含著濃濃的笑意。
梁泉當初眼巴巴地看著老道半晌,抱著他的小腿肚子一言不發,到了晚上還眼巴巴地瞅著老道不肯睡覺,讓老道拽掉了一把鬍子後悔。
老道當初雖是玩笑話,但他從不跟梁泉說假話。
那事情至此清晰了些,許是一隻能附身的異獸帶著幾隻狌狌扒了人皮入了城。
兩人又一次回到江家的時候,似乎仵作已經把江家的屍骨都給撿好,全部運回去府衙一一比對,他們剛靠近便聽到被圍在外面的街坊對話。
「真是作孽,江公子也死了。好懸走脫了個姑娘,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是啊,你說遇到這麼大的事情,昨個兒不剛回來就遇事了,這人怎麼也躲起來了?」
「你這人說話賊難聽,人家姑娘也許受驚了呢?」
梁泉聽著他們的對話,並沒有什麼動作的時候,小紙人從他的指尖溜走,一眨眼消失不見了。
這段時間一直看著小紙人的楊廣反應迅速,一下子就發現了這件事情。楊廣看著梁泉毫無動靜的模樣道,「你讓它去做什麼了?」
梁泉搖頭,「應該是它感覺到了什麼。」
小紙人作為梁泉身上唯二一直攜帶著的小生物,並不是什麼普通的東西。除了怕水外,梁泉根本不擔心它會出什麼問題。
好半晌后,小紙人嘿咻嘿咻地奔跑回來,蹦躂了兩下爬上樑泉的鞋子,一把扯住梁泉的綁帶往前走,力道一大,一不小心就把鞋綁帶給扯斷了。
梁泉無奈,他以前的許多鞋子就是這麼被小紙人給扯斷了的,綁帶散落下來,鞋子也就不合腳了。
楊廣抬眸看了眼,轉身進了對面的一家店。
梁泉順著楊廣的動作看了眼,那是一家鞋店。他也沒有動作,就這麼靠著街角落的牆壁,安靜地看著小紙人。
闖禍了的小紙人垂著紙腦袋站在鞋子邊,小黑眼珠子看著斷掉的綁帶,把扯斷的那一頭掄了掄胳膊用力一甩,一眨眼就給甩飛過屋檐。
站在屋檐下剛出來的楊廣正好看到了那一截斷掉的綁帶就這麼橫飛過半空。
喲嚯,還飛得挺高。
梁泉就這麼看著楊廣一步步走過來,手裡拎著剛剛買好的鞋子,徑直蹲下來給梁泉換鞋。
梁泉猝不及防被楊廣的動作弄得一驚,難得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楊廣抓住了腳腕。
梁泉常年衣裳裹身,身上除了手腕也沒有別處露出來,楊廣握住的那一截有些異樣的白。
被握住的地方有些滾燙。
他垂眸看著楊廣,正好對上楊廣抬頭看的視線。
梁泉的眼神一貫是平靜無波,此時帶上了點點波瀾,讓一瞬間也有點詫異起自己動作的楊廣全然丟卻了剛才的那一點點奇怪的感覺。
「要是再這麼頑皮,回頭讓小不點給你洗澡。」
楊廣慢吞吞地說道,光明正大地在梁泉這個主人面前威脅小紙人。
小紙人縮縮縮地躲在了梁泉的鞋子後面。
楊廣順理成章地給梁泉換完了鞋子,他買的鞋子自然不比梁泉平時那隨意的態度。
鞋子不僅合腳,而且踩著很舒服。
梁泉看著起身後一臉平靜的楊廣,清俊面容上露出幾分猶豫,低聲道了句,「多謝阿摩。」
楊廣挑眉,偏頭輕笑的模樣俊美至極。
小紙人嘿咻嘿咻地爬到了梁泉的肩膀上,透過肩膀默默地看著楊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