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沉靜白
沉靜白端坐在矮桌前, 眉頭一凝,便看到了梁泉眉心未去的硃砂,以及桌面半染朱紅的筆桿。
窗外大雨滂沱, 夏山等人未歸,搖曳的燭光中, 寂靜的室內, 竟是只有兩人平靜的呼吸聲,又或者近無。
雨打秋葉,深夜來客。
「梁師侄,天道有常, 輪迴定數,你師傅不知, 難道你也不知?」誠如梁泉所說, 沉靜白也說話直接, 開口把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給砍了,誓要看到那琵琶后是人是鬼。
「您來,是想要走那八尊小石像吧。」梁泉雙手交握,平整放在桌面上,指尖搭著黃紙上,聲音不緊不慢,彷彿對面坐著的不是千方百計謀算他們的對手, 反而是合該高談闊論的友人。
「正是。」沉靜白淡淡開口。
梁泉唇色微紅, 眼眸輕動, 那瞬間破開的靈活讓沉靜白有些恍惚, 「您說笑了,那是家師的遺留之物,貧道怎能交到沉觀主手上?」
那些小石像上殘留的痕迹,梁泉既然一清二楚,就不能任著沉靜白來去自如地帶走他們。
沉靜白輕笑,「師侄,我來這麼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顧清源那小子,沒給你惹麻煩吧?」
梁泉眉頭微蹙,目光發涼,「你想作甚?」
「顧清源在師侄身邊許久,也是時候回三元觀了。」沉靜白捋著鬍子笑道,「剛好,方和也甚是想念他,正好一同見見。」
梁泉微微側耳,似是聽到了什麼,「方和不知你所作所為。」
「但我是他師傅。」沉靜白見招拆招,此時此刻清凈之氣褪去,笑得像只老狐狸。
方和是被沉靜白撿回來的棄嬰,是沉靜白自幼撫養長大,且他也只有這麼個徒弟。於情於理,不論方和如何,他都不可能背棄沉靜白。
「當年,你師傅曾說,我的徒弟永遠比不得他的徒弟,而偏生是我收下的門徒中,有一人與你關係匪淺。」沉靜白狀似回憶地說道,「你師傅多自得的人啊,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是給徒弟攢福,什麼禍事都不沾。這般好的福報,倒是沒留給他的兒子,盡數給了你。」
梁泉心靈澄清,眨眼間便想起了一事,「當年李清河的事情,是你動的手腳?」
「是我。」沉靜白聳肩,「他子息不厚,唯獨一子。奈何他生來命克,跟著他,那小子遲早要死。索性我在其中動了些手腳,讓他遠離你師傅。」
梁泉指尖啪嗒輕敲了兩下,緩緩搖頭,「從這小石像來看,觀主想必早在二十年以前便起了心思。李清河與我歲數相仿,你不可能只為了慰藉家師,便做此舉動。」
電光火石間,他思及剛才沉靜白無意間吐露的一句話!
——沒想到這般好的福報……
梁泉若有所思地抿唇,「你是尋錯了人。」
此言一出,沉靜白原本平和的面具有些破裂,雖然很快就收拾起來,但也被梁泉窺見一二,「你太聰明了些。」
「家師並未勸誡貧道要隱下言靈,但也從未告知外人。秘密之所以為秘密,便是只有一人知道。而沉觀主,又是怎麼知道的?」梁泉聲線淡淡,卻是生生壓住了外頭的雷雨,在沉靜白耳邊炸開。
沉靜白終究是皺起眉頭,「漢三該死。」
不必說,梁泉也知道那人合該是那弓弩中年人,便是從他那裡,梁泉勢如破竹地知道了許多隱秘。
「百密一疏罷了。」梁泉伸手示意茶盞,面色溫柔,頗為有禮。
可沉靜白看著梁泉看似柔柔弱弱的書生模樣,卻知道這人體內蘊含多大的能耐,以及這般堅韌的性格。
他和他師傅從根子骨就不同,可相對應的,這某方面的臭德行,卻一模一樣。
「今日,顧清源和小石像,老道都要帶走。」沉靜白打定主意,面沉似水。
桌面上悄然盪開道道靈氣,一柄看似尋常的長劍出現在梁泉的手中,他抬頭看著沉靜白,「沉觀主,千里迢迢來貧道面前帶人,莫不是以為貧道是泥做的,容易化水?」
轟隆一聲巨雷,劃破了黑沉的夜幕,維持了不到一息的亮光便在窗外消失。
沉靜白笑道,聲音沉穩,「那自然不是,只是老道有方和,自然還得有其他手段,才能應付那稍有成就的小門徒不是?」
梁泉輕笑,如花開春暖,寒冰融化,「觀主自有後手,貧道怎能不做準備?」
「你在拖延時間,殊不知,貧道也是呢?」
沉靜白臉色微變,頓時起身,剛才隨著他入門后自動關上的屋門敞開,一道頗為奇異的身影被屋外電閃雷鳴倒映在地面上。
他身材竟有兩尺高,腰身往上甚為巨碩,彷彿長了三個腦袋,而下.身卻是極為苗條,看著頭重腳輕,頗為不適。
「噠—噠—」
踩著水聲,那怪物慢慢地從沉靜白身後走過,沉靜白寒毛聳立,指尖不知何時出現的黃符迅速燃燒。
那個怪物總算開口了,聲音甚為鋒利,「你這味道可難聞。」
哐當兩聲,兩個人被他甩在了梁泉身後,他腳步輕快地在梁泉身邊坐下,面無表情地說道,「來了個師兄,又來了幾個人,打起來了,趕跑了,扛回來了。」
彘簡單粗暴地把一整件事融化成這麼簡短的話語。
顧小道士和夏山怕是原本就昏迷,被白水給扛回來了,但是再加上這麼一摔,怕是得直接昏迷到明天去。
沉靜白目光炯炯,落在了這橫插一腳的彘身上,許久后意義不明地看著梁泉,「你早就知道了?」
「貧道剛剛『看見』。」梁泉也不隱瞞。
沉靜白還要再說些什麼,梁泉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觀主想必也不是什麼良善人,自也不是站在天下大義的一面,便不要用這般話語來勸說貧道了。人你是帶不走的,不如觀主留下來,同貧道談談經書,切磋切磋?」
沉靜白默不作聲看著梁泉,隨後哈哈大笑,憑空化霧,只留下最後一句話,「梁泉,你果然像他。」
彘捂住了鼻子,悶悶地說道,「臭味。」他伸手揮著那些散開來的黑霧,似乎是全然不喜。
梁泉一揮袖子打開了窗戶,雖有雨絲無情拍打,但湧進來的風也帶走了屋內的味道。
「他一直在你身上看著別人的影子。」白水放開鼻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他說話冷冰冰的,但是這話聽起來又似乎充滿著人情味,異常矛盾。
梁泉待屋內的氣息消散后,踱步去關上窗門,「他想看到的人,自當不是我。」
彘在門口只聽了一耳朵,「你師傅?」
「貧道的師傅。」梁泉摸索著擦掉了眉心的紅痣,然後才拎著袖子口的小紙人遠離了窗邊的水漬,「多謝你這次出手。」
白水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坐姿很是端正,「這不是什麼大事,你的靈氣很好吃。」他說這話的時候,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梁泉挺拔瘦削的背影,尖牙露出來后,被他自己用舌頭又給壓住了。
「貧道知道。」梁泉又是這麼說,而後才漫不經心地加上一句,「但是不給。」
彘莫名看著有點小委屈,他低頭看著地面兩個昏迷的人,「你壞,早知道我會輸。」
「貧道從來不打會輸的賭。」梁泉說這話的時候,眉眼帶笑,低垂著眸不知想起了什麼。
顧小道士呻.吟著起來的時候,夏山正跟死豬一般睡在他的隔壁,他捂著腦袋坐起身來,突然發覺有一個大包。
嘶,疼死。
顧小道士一邊揉著一邊開始回憶起昨夜的事情,回憶著回憶著,臉色就淡了下來,這眼底也帶上了郁色。
他昨夜的確看到了方和。
顧小道士雖然不是棄嬰,可也是打小被送到了三元觀,可以說是從小被方和看到大的,昨夜發生的事情雖快,不多時他就被彘弄出的動靜搞暈了,但是殘留的記憶還是告訴他,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他捂著發疼的後腦勺,想起白水豬昨天說的話,他身上有不對勁的地方。
等等他剛剛偷偷想了白水豬嗎?!
等顧小道士差點把自己嚇死又差點把自己給摔死後,他弄出來的動靜總算是把夏山給吵醒了。
夏山打著哈欠坐起身來,正想埋汰顧小道士不講道理大早上饒命,就看到門后杵著道身影,當即嚇了一跳,「師父?」
顧小道士連忙回過頭去,捂著後腦勺跳起來,「師兄!」他驚喜地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師兄……」
這一聲就顯得低垂而又委屈了。
梁泉心中有數,把熬好的薑湯放到桌面上,「先喝了暖身,旁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