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過往
阮糖正想著到底要拿這位無理取鬧的貴氣逼人該怎麼辦, 這時, 身後突然傳來路以安冷冽的聲音。
他寒著語氣, 道:「在鬧什麼?」
王富貴一見路以安來了, 連忙狗腿地湊上前:「路哥生日快樂啊,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這蹄子踩了我一腳, 我讓她擦乾淨, 她還敢拿路家來搬弄是非, 這我哪兒能忍啊,自然得教訓她兩句。」
說完還剜了阮糖一眼,努力想要炫耀他和路以安的關係有多麼好多麼好,他有路以安這個大靠山, 但她什麼都沒有。
路以安側過頭看王富貴,眼神冰冷, 慢慢開口:「她踩了你蹄子?」
王富貴一愣,以為路以安是聽岔了, 連忙又說了遍:「不是的路哥, 我是說這蹄子猜了我的腳。」
路以安聽后,笑了。
王富貴雖不懂路以安為何而笑, 但路哥笑他當然得舔著臉陪笑啊, 於是跟著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腳卻猛地一疼。
看過去, 發現路以安的鞋正用力地踩在他那天價小皮鞋上, 不僅踩, 還輕輕甩了甩腳,用鞋底正他皮鞋表面左右蹭了起來。
王富貴臉色一變:「路哥這是……」
路以安低頭看著,漫不經心道:「我也踩了你,需要我給你擦嗎?」
王富貴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是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討好說:「路哥說笑了,你儘管踩,我的腳不就是拿來給你墊腳的嗎。」
路以安一邊踩一邊指了指旁邊的阮糖:「那你憑什麼敢讓她來擦你這破爛玩意兒?」
他收回腳。
看向王富貴,眼神越發凌冽:「你哪兒來的這麼大臉,敢讓我妹妹給你擦鞋?」
王富貴這才想了起來,路家是有個養女的。
之前也曾傳過該女是私生女的消息,可後來路以安在他的學校因為這事發了彪,證明無論是不是私生,倆兄妹的關係都開始走向好的方向,有路以安護著,自然也沒人再敢去說三道四。
可王富貴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看上去窮酸又弱小的矮子,居然就是才接迴路家半年的路家女兒。
他這才反映過來自己闖了多大禍,立馬白著張臉直哆嗦:「是我沒點眼力價,是我剛才眼睛被屎糊了,沒認出路小姐。」
他轉過身向阮糖努力挽救,那低三下四的樣子,就差沒跪下叫阮糖一聲祖宗了:「路小姐真的太對不住了,我真是沒點分寸狗眼看人低,你踩我是應該的,踩得對!怎麼就不多踩幾腳我這種垃圾呢!」
阮糖還沒說話,路以安又冷冷地說了一句:「她不姓路。」
王富貴正一頭霧水,努力揣摩路以安到底什麼意思,那邊路以安已經揮手招來兩個保鏢,吩咐他們把閑雜人等扔出去。
等王富貴因此被迫離開過後,也終於恢復清凈,而他們這對兄妹,又開始了漫長又漫長的沉默。
總感覺說啥都不對勁。
好一會兒,路以安還是開了口:「沒……沒事吧?」
阮糖答:「沒事。」
路以安:「……」
阮糖:「……」
最後還是路以安的外公外婆看到這邊有動靜走了過來,才解開這謎之尷尬的氣氛。
路外婆戴著老花眼,長了副慈眉善目,她問向路以安;「安安啊,發生啥了啊?」
路以安對這兩位老人一向敬重,立馬答道:「沒啥的外婆,就是來了個不該來的人,我已經把他請走了。」
路外公卻是和路外婆完全相反的長相,再加上板著臉的緣故,看上去有些凶,他冷哼一聲道:「下次讓你爹仔細點,別什麼人都請起來,少不了一些趨炎附勢的人,把你帶壞了咋辦?」
在路以安外公外婆眼中,他們孫兒一向是個乖孩子。
阮糖:「……」
等等……
他們這誤解可也太深了吧……
路以安還用帶?
他不是一直都是污染別人的罪惡之源嗎?
她正想著,路外公側過頭看向她。
路外公一下認了出來,他們老兩口平日里不會往路家跑,但也通過照片看過阮糖的樣子,見了本人,自然沒好氣道:「這就是路難在外面的丫頭是吧?」
路以安一聽,連忙解釋道:「外公,都是您給誤會了……她根本就不是我爸的女兒……」
路外公將拐杖往地上磕了磕,吹鬍子瞪眼:「你莫不是被人給騙了去,你這小子,怎麼就不知道多留點心眼呢。我之前給你說得話你都忘了嗎,你難不成還真要把這丫頭當作你妹妹?行,你認,我們老何家可不認!」
路以安一聽這話,急得不行,生怕那邊阮糖聽了會難受。
心想她本就沒有了家人,現在還被外公用這種毫不客氣的語氣指責,好像是她多稀罕做他妹妹似得。
可外公哪兒會知道,分明是他們路家,有求於她啊。
他越想越著急,也顧不上解釋這麼多,生平第一次頂撞了敬重有加的外公:「你們可以都不認,反正我以後都不會棄她不顧,我就認她是我妹妹!」
路外公直接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路以安「你你你……」了半天。
路外婆在旁邊扶住路外公,調和道:「好了好了,在孩子面前說這些幹嘛。」
而阮糖居然眼眶一熱,心中一陣酸澀。
她來路家來了足足半年,這還是頭一回……頭一回在路家感受到溫暖。
偏偏這溫暖還是來自以前最討厭她的路以安,在自己本該孤立無援接受無端的指責時,站出來,說他是她的家人。
是愧疚也好,是自責也罷。
總之,這一刻
她是真的很感謝他。
這事很快被路難知道了,路難平日里一向忙於工作而疏忽家事,他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的老岳父對自己的誤會有多深。
等到這場生日宴結束,他找上了兩位老人,將阮糖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然後拿出各種資料證明這事的真實性。
路外公固執慣了,自然不信:「誰知道這是不是編造的假信息,你現在權勢這麼大,要弄出這些東西簡單得很。」
直到等路外公看到了其中一張照片,卻立馬動搖了。
那是阮糖和阮父的合照。
幾乎是從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兩個人在照片上,笑得生動又燦爛。
要說這不是父女,都不會有人信。
路外婆一眼便看出丈夫的動搖,指著照片慈和地笑笑:「很像啊,小姑娘和她的爸爸。」
她又嘆了口氣:「可惜了,看這笑的,父女倆關係一定很好吧。」
路外公一聽這話,又是難受又是悲哀。
他遲疑了很久,才開口向路難道:「這麼說,她真的不是你的孩子?」
路難只差沒把手舉起來對天發個毒誓了,他點點頭:「千真萬確。」
路外公緊繃的臉有那麼一瞬間的鬆動,但他很快又坐直身子,鼓起渾濁的眼睛瞪向路難:「那為什麼……為什麼……」
他一咬牙,終於問了出來:「為什麼我們念念會因為在孕期間整天鬱鬱寡歡,最後難產去世!」
路難卻一下沉默下來。
好一會兒,他站起身,站在老兩口面前,向他們深深地鞠躬。
就連說話也沒直起來。
「這件事,都得怪我,」提起這件事,路難聲音有些顫抖,似乎夾帶了一絲不願回憶的痛苦,「那時我的公司才剛起步,時常需要到國外出差,念念從來都不抱怨,回了家后也是那樣溫柔的笑著對我,我便真的以為她無愁無怨,直到她將以安生下來后就匆匆離開了,我才知道原來都是我……都是因為我……」
他說著說著,竟是哽咽了。
彷彿這十八年如彈指一般,往事歷歷在目,他的心結一纏就纏到了現在,也許這輩子也就這麼纏著過了。
路外婆也開始抹起眼淚。
路外公垂下眼睛,看著自己如同枯槁的手,想到很多很多年前,他是用這雙手將那小小的姑娘舉得老高,但現在,這雙手連拿個東西都費力,姑娘也早早就不在了。
他坐在那兒,身子駝了,眼睛里的光也暗了,這一刻才真正開始像個垂暮的老人。
現在再去爭個誰對誰錯,也已經於事無補了。
他有些艱難地張開嘴,最後緩緩道:「你沒背叛她,就好。」
……
夜也深了,路難恭敬地將兩位老人送上車,路外婆心善,終還是有些於心不忍,囑咐路難道:「那孩子沒了親人,你既然收養了她,便得好好待她,知道嗎?」
路難嘆了口氣:「我知道的。」
他頓了頓。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路外公看過來,猶豫片刻,說道:「我剛才對那孩子說了過分的話,你回去見了她,替我道個歉……」
他又覺得不妥,自己把自己的話打斷了。
「算了,等下次我來路家,我自個兒給她說。」
路難聽后卻是一驚。這兩位老人終於肯到家裡來了,以前無論他怎麼相邀,他們從來都是不願意。
就好像他那個家,是什麼瘟疫之源一樣。
路外公還在那邊嘀咕著:「這麼小就沒有爸爸了,她一定也不好過……」
他再次對路難道:「你回去告訴以安那小子,別讓外人欺負到人家小姑娘了,少不了有些說閑話的嘴碎,暗地裡瞧不起她。」
然後他又自己否定了自己。
「算了,我到時候自個兒給他打電話說。」
……
而這個時候,阮糖已經在家換下了禮服,在將禮服拿到洗衣房后回來的路上,卻看到路以安坐在後院里的木椅上,一動不動的,看樣子是在發獃。
阮糖躊躇片刻,還是抬腳走了過去。
路以安聽到動靜,一下回過神抬起頭來,看到是她,愣了好會兒,開口道:「你……」
然後這個字過後,就沒了下文。
是屬於這兩人正常的沉默時刻。
不過這次持續的時間很短,因為阮糖突然喊了他一聲:「路以安。」
路以安更加不知所措,結巴道:「咋……咋啦?」
阮糖說:「以後別再來隨便社了吧。」
路以安一怔。
阮糖又說:「已經夠了。」
路以安卻苦笑道:「怎麼可能夠,讓他們罵我一輩子,我也是活該的。」
阮糖嘆了口氣。
她剛開始只是猜測,後來也越來越確定。
這個人每天風雨無阻地往他們社團跑一趟,才不是想方設法地想把手裡那張申請表送進來,他分明就是單純地來討罵的。
他知道自己不會罵他,便找會罵他的人罵給她聽,她不罵,他就讓鐘停和蘇慄慄替她罵。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贖著那些錯事的罪。
阮糖往旁邊的椅子坐下來。
也該給這些事畫上句號了,他是有錯,不過不值得去在意或是愧疚更長的時間。
她說道:「我以前很不喜歡你,因為你對我特別不好。」
路以安垂著頭默了半晌:「我知道。」
阮糖道:「但即使是那個時候,我也沒有討厭你,因為我知道我們是要在一塊兒過很久的人,在同一個學校,住同一個家,還會進同一個公司,說不定等到七老八十了,我們還得常常見面。我不想給自己找不好受,所以懶得討厭你。」
路以安嘴唇一動,沒能說出話。
她看向他,突然問道:「你覺得我們現在相處起來尷尬嗎?」
路以安愣住。
阮糖道:「我覺得很尷尬。」
她又說:「可我不想這樣尷尬到七老八十,見了面依然一聲不吭的,認識了幾十年,還和才認識的一樣。」
說著,她向路以安彎起嘴角,她笑了笑:「所以今後好好相處吧,我們。」
路以安怔怔地看著她。
一時之間,什麼情緒都涌到心間,幾分是難過,幾分是苦澀,幾分是後悔,幾分是開心,還有幾分到頭來他也說不清。只是到最後,他都是被拯救的哪一個。
被她原諒了啊。
他望向阮糖,重重地點了點頭。
然後道:「好。」
阮糖見問題終於得以解決,鬆了口氣。
而這時有幾顆薄且冰的小片飄到臉上,她仰頭一看,驚訝道:「啊,下雪了。」
路以安也抬頭看,輕輕嗯了一聲。
阮糖之前連著幾年冬天都在沒雪的地方過的,如今看見下雪,倒是有幾分欣喜:「是今年的初雪。」
她對路以安道:「剛好在你生日這天啊。」
路以安卻垂下頭:「十八年前,今天也在下雪。」
他很快又將頭抬了起來,看著阮糖,勉強扯個笑:「我生在晚上十一點,聽說那天雪下得異常大,我媽媽第二天凌晨就因為生下我,去世了。」
他難過極了,那抹勉強扯出來的笑也一下子砸了下去,臉上的表情要哭不哭。
他緩緩道。
「我是殺死我媽媽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