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夜刺

  天色灰蒙蒙的,然而在天際最遠處卻能隱隱窺見一縷天光,撕裂濃雲、傾瀉而下。


  “顧道長。”她輕聲說道,“你瞧遠處,是不是天晴了?”


  他點了點頭,“大抵是的。”


  “你這般救我,我將以何為報?”薛瓊舉起傷痕累累一雙手,聲音沙啞而嬌弱,“連獻出這份身體,隻怕你也要嫌髒的。”


  顧垂鴻轉頭,聲音如戛玉敲冰,“不必掛念於心,我救你並不為別的,隻是你長得很像——”


  “尊師的千金,白皎皎。”


  他沉默片刻,“是。”


  “那是因為有人希望我像她。”薛瓊輕聲說道,“除卻巫山非雲也,朧月終非月。”


  男人似乎略微詫異地一挑眉,嘴角帶出幾分淡笑,“這等話,也是你能直接告訴我的麽?你就不怕你家主子問責於你?”


  “廢棋一顆,有何畏懼?”


  薛瓊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拿出兩樣東西,先是將油紙包裏的赤紅色解藥捏碎揉在雪中,又將一張地圖遞與麵前的男人。


  “淩儀希望你獨自進宮見她,想來你也看出來了,這場局便是為了你苦心籌謀的。這是瓊華島並重華宮,還有地下三座水牢的路線圖。”頓了頓,她緩了口氣,“還有,那幾位祭司之中,其實也並非盡數傾力效忠,隻是你要小心一人……玉鏡。”


  男人接過粗略看了看,斂襟向她行禮,“多謝。”說完,目光轉向那些閣樓。


  “香氣散盡,我的同門也該醒來,不過無妨,我自有法子拖住,你可以回去複命了。”


  薛瓊本欲走,聞言不由得驚道,“你——我都告訴你了,你還要孤身前往?”


  那人展顏一笑,如天神臨世啟明,帶著淡薄的傲慢。


  “孤命一條,有何畏懼呢?”


  重華宮內。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著幾分莫名的沉寂,披繡闥、俯雕甍,長鍾起,驚寒鴉。


  有黃門小內監打了燈籠趨步進出,卻未曾注意到房梁上有道黑影一掠而過,其身手靈敏之處,仿佛夜行鬼魅。


  偶爾有簌簌的枝葉相撞的聲音,像是下著淅瀝的雨,恰恰遮掩住那本就細弱的腳步聲,匆匆略過長廊。


  殿內的螭龍鏤金鼎內,以玫瑰、蘇木、蚌粉、殼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調成香料,馥鬱雍華。仿佛連嫋嫋升起的煙霧亦是繾綣的。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墨跡未幹,東袖已然湊上前笑道,“主子這一手墨寶堪稱絕世,若是流傳出去,不知要折煞多少讀書人。”說完陪著小心神色試探,“隻是這詞未免傷懷了些。”


  淩儀兀自打量了一陣子,吹幹墨跡,一麵將那紫檀木匣打開,取出裏麵的貼比對了一番,微不可聞地搖了搖頭,“世間終無人及他。”


  那點稀薄的傷懷轉瞬即逝,她問道,“前些兒重華宮內的事,皇帝知道了嗎?”


  東袖恭聲稟道,“是,陛下曾經遣了身邊的李侍和太醫院的人來,說是要給殿下請平安脈,不過奴私心想著這群人來了也是無用,遂一一打發了。”


  淩儀點了點頭,不予置否,“本宮的確無心同那起子宮人周旋,你做的很好。”


  東袖含笑福了福身,又上前輕聲道,“殿下,昨夜有人來報——嫣然公主出宮去了。這原不合禮法,何況她此行還帶了幾個高手,要不要上告皇上?”


  淩儀冷笑,“上次本宮奉命去接她,南玄隱的意思已然明擺在臉上,堂堂皇族之女,居然還要巴巴兒地為個男人重蹈覆轍,真是愚不可及。由著她去,那條命要不要,全在她自個兒。”


  東袖沉吟,許久才稱是。


  這時門外傳來小太監通傳的聲音,東袖趨步迎上去,隻見女子立於夜色之中,想是連夜趕來,滿襟風霜,忙福身見禮,“奴請祭司大人安。”


  葉輕水交出了長劍,平展雙臂由宮人一一搜檢之後,才讓東袖引入內室。


  “屬下給淩主子請安。”她不諧宮中禮數,抱了抱拳,覺得不對勁,又改成插袖而拜,左右手還顛倒了,倒惹淩儀一笑,“行了行了,快起來,東袖去將本宮的秋露白溫一壺,給葉祭司暖暖身子。”


  “事情辦的怎麽樣?”


  葉輕水肅聲道,“一切皆如淩主子所料,萬豐榷場那邊已然收拾停當,隻是達叔死了,少不得要再指一人過去。還有,顧垂鴻和項長風在一起,恐怕是要結伴入京。”


  她心思極簡單,辦事幹脆利落,淩儀滿意地點了點頭,“顧垂鴻那邊本宮自由安排,聽說你受傷了?”


  葉輕水神色微變,似有郝然,“屬下技不如人,實在慚愧。”


  “姓顧的到底是老天師的弟子,這不怪你。如今既來了,在宮裏留些時日,養好了傷再走罷。”淩儀含了一縷笑,“本宮早年間曾經聽聞一句話,‘焰寒雙璧’,說的便是你和項長風。你交手之後,感覺如何啊?棋逢對手,當十分酣徹淋漓,是不是?”


  葉輕水聞言雙肩劇烈一顫,瞳子發出冷寂的淡光,倏然離席跪地。


  “屬下的確見到了項長風,然而當時手中尚有人質,平平走了幾十招,顧垂鴻便將屬下擊敗……在此之前,屬下從未見過此人,更談不上什麽棋逢對手。”


  見她如臨大敵的鄭重模樣,淩儀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


  要是自己的手下人,個個都像葉輕水這般,隻需要得到重視便赴湯蹈火,絕無二心就好了。


  “你是東螭國的大祭司,連正二品之下的朝臣見了你也是要拜的,怎麽能說跪便跪?”淩儀上前親自將人扶了起來,“無妨,本宮的線人來報,此番項長風也會進京,你二人有的是交手的機會,本宮還會再賜你一卷心法,打敗他,隻在時日長短罷了。”


  “是,多謝殿下。”


  淩儀揉了揉眉心,似有倦怠,“時辰不早了,本宮安排你在偏殿住下。”


  葉輕水一急,“屬下、這、我還是——”


  “本宮知道,你不喜生人在前伺候,聽瀾別院的一樹木槿臨水而立,花枝橫斜,最是安靜不過,但總要來個人引著你過去吧?不然怎麽走,從梁上嗎?”


  東袖心思剔透,立刻揚聲向外喚道,“夕顏、鳶尾!”等了一陣無人進來,不由得氣笑道,“許是上了夜,這群小蹄子愈加疲賴了,明日必然狠狠責罰。”一麵向葉輕水躬身,“祭司大人,奴帶您前去。”


  “有勞。”


  二人轉過一架冰晶墨玉山水屏風,腳步聲漸漸遠去,淩儀隻覺心神微微恍惚,放眼殿內終於隻剩下她一人了,縱享這皇家無邊的尊榮與孤寒。她將杯中殘酒飲盡,起身才吹息燈燭,倏然間殿外傳來東袖的一聲慘叫!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