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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軍刀

  劉永仁1936年離開上海前往意大利,之後再從意大利趕往德國。到今天,他已經是四年未見上海。對中央海軍軍官而言,福州是第一故鄉,上海和南京算是第二故鄉。近鄉情怯,天剛蒙蒙亮,他便點燃香煙站在舷窗前看外麵的風景。


  ??最先入目的自然是楊樹浦美商發電廠的大煙囪,它幾乎成了上海除燈塔之外的第二航標,熟悉上海的人看到這根大煙囪便知道自己到了上海;之後才是吳淞口炮台的日本膏藥旗,就那麽在北風裏刺目的飄著,昭示著整個炮台已經易主;再往下,是殘缺炮台下持槍站立的矮個子日本兵,白晃晃刺刀的高度遠遠超過了他的身高,難怪長官會說打白刃戰三個國.軍才能拚一個日本兵,建議國.軍改用鍍鉛三棱刺。


  ??劉永仁盯著日本兵的刺刀發呆,可江麵上並不安靜,除了進出黃浦江的船隻,江麵上還有橫衝直撞的小汽艇,這些汽艇掛的並不是日本旗,而是北洋的五色旗,但和五色旗不同之處在於五色裏白色那條寫著‘和平建國’四個大黑字,字上麵應該是一團火,可遠看上卻像是一坨屎,不過顏色紅了些。除了五色旗,還有些汽艇掛的是不知來曆的杏黃八卦旗,原先熟悉的青天白日旗一麵也不見。


  ??麵對江上這些小艇,與其他外籍船隻一樣,山東號的汽笛隻是徐鳴,希望它們能讓開通道。可這些汽艇卻圍在一艘木帆船船側,持著槍士兵將船上的人趕出來押至汽艇。劉永仁脊背上當即冒汗,他慶幸自己改了方案,沒有聽薛奎光的隨便攔條漁船就進黃埔江。


  ??江麵上的糾葛阻礙著整條航道的通暢,馬路堵車一般吳淞口內外很快泊滿了商船。直到帆船被汽船拖走,最前頭的船隻才被準許起航駛入黃浦江。輪機啟動船身震動的瞬間,劉永仁鬆了口氣,他開始覺得之前那位領艙員有些危言聳聽,因為日本人並沒有登船檢查。


  ??吳淞口之後的每一處景物都是劉永仁所熟悉的,但除了吳淞口附近的景觀,從美租界開始到蘇州河為止,這一段繁華市區似乎隻剩下楊樹浦發電廠大樓和煙囪還存在,連甍接棟的碼頭、鱗次櫛比的工廠,全不是早前的模樣。有的,僅僅是沒有屋頂敞露出內牆的空殼,還有就是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殘垣斷瓦。


  ??“長官,這裏是美租界吧。”劉永仁頗為吃驚的打量著租界,陳在和也起來了,他來過上海,可卻沒有見過這樣的美租界。


  ??“是。那一年國.軍就在這裏和日軍大戰。”劉永仁淡淡的答了一句,他又看了看李孔榮,他睡著了,呼吸無比平穩。如果長官知道他回上海了他會怎麽想?劉永仁腦子裏忽然跳出這個問題。


  ??“嗚——!”一艘懸掛著日本國旗的商船迎麵駛近,船上的日本人拿著望遠鏡看過來,初升的朝陽射在鏡片上的反光極為刺目。劉永仁不注意這些,他看見了陽光普照中的黃浦灘,看到了正在擊鍾報時的海關大樓,碼頭依舊、號子依舊、力夫依舊,黃包車依舊、印度阿三依舊……。隨著山東號再次鳴笛轉向,他的目光最終落到了岸邊的和平女神像上,她背著黃浦江高高的站立,陽光照在她高展的雙翅上,她的右手撫著膝下的痛苦的生靈,似乎在宣告這個世界終將和平。


  ??‘砰砰……’艙門的敲擊聲打斷劉永仁的遐思,開門是一個英國人,他遞過一份電報道:“先生,這是您的朋友發給你的。”


  ??“我的朋友?”劉永仁若有所思,他不清楚還有誰知道自己在這,看來是U-38通知了司令部。


  ??“船長請您還有傷員馬上前往右舷前甲板,他已經安排了一條小船送您進入租界。”來人轉告著布隆契的話,說罷他又讓開身後,他後麵站著兩個中國人,他們拿著一副擔架。“我們的人可以幫忙。趁著日本人登船檢查之前。”


  ??“日本人會登船檢查嗎?”劉永仁馬上示意擔架進來,他和陳在和把李孔榮抬上擔架。


  ??“是的。如果吳淞沒有檢查,那就會在江對岸的浦東碼頭檢查。”來人說道。“先生,船長讓我轉告您,他在此之前不知您的身份,所以通知了租界報館說船上有日輪奉天號的幸存者……”


  ??“他通知了報館?!”劉永仁大吃一驚。這時他才想起船過蘇州河為何那些載有洋人的小筏子會追著山東號了,原來那些人是報館記者。記者如果知道了,那日本人肯定也知道,他背上又開始冒出冷汗。


  ??“是的。”來人顯然知道一些內情,他的語氣不無歉意。“我將護送您上岸,警務處長幫辦亨利·史密斯先生正在岸上等候您。”


  ??“這樣會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兩個華人正用擔架把李孔榮抬出去,劉永仁和英國人走擔架前頭,陳在和走在擔架後麵。


  ??“可這樣最少能擺脫日本人的檢查。”英國人道。“我相信他們很快會來。”


  ??英國人說的很快幾乎是立刻,劉永仁等人下到右舷甲板時,兩艘懸掛著旭日海軍旗的日本汽艇就出現了,它們驅散了追逐著山東號的記者小筏子,又用生硬的英語要求山東號跟隨它航行。劉永仁臉色開始發黑,他什麽都想到了,卻沒想到船長會通知報館記者。


  ??船駛到黃浦灘盡頭時終於靠岸停船,不明所以的四等艙乘客卷起鋪蓋、帶著家什籠箱跑出統艙湧向甲板,嘈雜聲中,他們手上高舉著防疫說明書,希望能早些下船。可一等艙的乘客沒有下船日本人反倒上來了。布隆契船長站在左舷迎著這些矮個子日本兵,他身後站著昨夜那些從潛艇上船的女人和孩子。


  ??劉永仁看到了謝久子,她似乎會日語,正在和上船的日軍交涉。很快,這些人被日本兵帶下船,坐上日本人來時的汽艇準備離開,但日本人並未全走,他們還留下一些人詢問和檢疫。


  ??“真是感謝上帝。”英國人有些慶幸,他感覺下麵不會再有麻煩。


  ??“……”劉永仁卻是無語,他說不清今天是幸運還是不幸,可當下是順利的,現在他離租界隻隔著一條黃浦江。


  ??“放下小艇。”英國人看了左舷的日本人一眼,隨後命令水手開始吊放小艇。這時候船長布隆契陪著一個日軍軍曹過來了,他蓄著標準的仁丹胡,O型腿走路極為怪異。


  ??“隻是、隻是一個病人。”布隆契顯得語無倫次,“他是英國公民,從寧波港上的船。”


  ??“病人,傳染病?”李孔榮被毯子蒙著,仁丹胡很是狐疑的看著這幅擔架,他擔心是疫病,他身邊的翻譯也向後退。


  ??“不,不。隻是傷員。”布隆契拙劣的解釋,他看向劉永仁救助。


  ??“傷員?”軍曹的狐疑轉為另一種懷疑,腰際懸著的指揮刀也抓緊了。“是槍傷?”


  ??“不是,是摔傷。”劉永仁不得不上前解釋,手裏準備好的香煙遞了過去。


  ??軍曹不接香煙逼視著劉永仁,軍刀指了過來,“打開。必須檢查傷口。”翻譯道。


  ??“……打開吧。”劉永仁看向一側的陳在和,讓他打開。


  ??毛毯掀開了,李孔榮正在安睡。看到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軍曹得意的笑了笑。劉永仁注視著他,見他詭笑心髒似乎要馬上炸開。好在長官受的確實不是槍傷,這讓他鎮靜了一些。紗布層層揭開,軍曹終於看清了男子臉上的傷情,確實不是槍傷,是摔傷或者鋼片插傷。


  ??“喲西。”他點了點頭,這才拿起剛才就交到手上的英國護照,比對相片後把護照還給了劉永仁。“你們的良民證?”李孔榮放過了,可劉永仁與陳在和的身份卻是問題。


  ??“我們?我們從寧波上來的,沒有、沒有良民證。”劉永仁隻能如此解釋。布隆契船長也道,“先生,他們是從寧波港上的船,據我所知,那裏還沒有被貴國軍隊占領。”


  ??“八嘎!”布隆契似乎是觸痛了軍曹的神經,他跳將起來,高舉著手狠狠的給了布隆契一個耳光,打過一耳光還不夠,又想再打一耳光。船長被打,船員們、最少英籍船員全衝了過來,布隆契也不想再吃一耳光,他連忙道:“抱歉,我非常抱歉……”


  ??“八格牙路!”看見這邊起了衝突,甲板上其他日本兵立刻衝了過來架住船員。盛怒的曹長拽著布隆契的領子再打他耳光,這次是連打了兩記才放手。英國人一向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這次被日本人打耳光卻沒有反抗,劉永仁、陳在和全看呆了。但甲板上的屈辱還沒有完,放過英國人的軍曹看向劉永仁、陳在和,他吐出一串日本話後翻譯便道:“皇軍說了,拿進租界必須先對皇軍鞠躬,以表示對皇軍的感謝,這是上海的規矩。”


  ??“我呸!”翻譯沒有說完前陳在和就表示不屑。他父親是日本人殺的,他在長官的親率下在欽州灣殺的日軍人仰馬翻,現在要他向日本人鞠躬,門都沒有。


  ??“你!”翻譯是個中國人,他似乎想趁日本人沒聽懂之前向這個愣頭青同胞使眼色。可軍曹還是聽出來了,他又是一聲‘八嘎’,帶著鞘的軍刀往陳在和頭上劈了過去,陳在和正看著劉永仁,猝不及防被一刀打在眼角,軍刀沉重,鮮血當即濺了出來。懲戒完小的,軍曹又拿刀指著要扶陳在和的劉永仁,翻譯又道:“皇軍要濃馬上鞠躬。”


  ??“你沒事吧。”劉永仁剛才還想勸陳在和暫作隱忍,可此時他卻不能隱忍了。李孔榮昔日的話在他耳邊回蕩:‘你會對自己家的下人俯首稱臣嗎?你不會,正常的人都不會。就像你看到老鼠蟑螂要上去踩死拍扁一樣,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福建人都想弄死日本人……’


  ??“我們不會鞠躬。”劉永仁扶起陳在和,一字一句的道。“正常的人都不會。”


  ??“八格牙路!!”聽完翻譯委婉的轉述。軍曹徹底憤怒了,剛剛是英國白畜的嘲笑,現在是支那人的反抗,他扔掉刀鞘舉起軍刀狠劈過來,劉永仁一邊按住陳在和握槍的手一邊盡力避讓,可他還是慢了,半條手臂被劈斷,血瞬間噴射出來。


  ??“啊!長……,啊——!”陳在和大駭,打死日本人的念頭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急把懷裏的紗布藥棉青黴素嗎啡全掏出來幫劉永仁止血,之後又撿起那根斷臂想把它接上去,眼淚更不自覺的從他眼眶裏流出來。


  ??“哈哈哈哈……”剛才這兩個支那豚還一副很有骨氣的樣子,現在卻連哭帶叫,在甲板上爬來爬去。日本軍曹當即大笑,一邊的幾個日本兵也大聲嬉笑,那個翻譯雖然不忍鄉巴佬落得如此慘狀,可也不得不附和著笑幾聲。“小兄弟,上海是上海,不是鄉下,拿來了這裏廂就要守這裏廂的規矩,不守規矩就要吃苦頭的。曉得伐、濃曉得伐?!”


  ??翻譯擔心兩兄弟性命不保,又一次好心相勸。可軍曹卻厭煩他在這裏礙手礙腳,他一腳把他踢開,而後帶血的軍刀拍在陳在和臉上,虐笑道:“聞こえないの?ぐ私にお辭儀をして!”


  ??“我大哥說:我們不會鞠躬。”日語陳在和聽不懂,可日本人的意思他很清楚。他沒有傲然,也沒有怒斥,他隻是安靜的看著擔架上的李孔榮。這是他的長官、他的父兄,他曾經悉心教導他如何成為一名真正的勇士,他也正努力去做。勇士的頭顱絕不會向日本人低下,他們僅僅是一群蟑螂和老鼠。這便是陳在和此時所想的一切。


  ??“聞こえないの?!”軍曹見陳在和不為所動,笑容逐漸收斂。對他來說,已經很久沒有碰到這樣的支那人了。“八格牙路!”,罵聲中,帶血的軍刀再次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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