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千裏紅妝
李承卉嫉妒李承平,李承平何嚐不嫉妒她。
??李承卉是開在宮牆裏嬌嫩的月季,每一片花瓣都開的恰到好處,令萬人讚賞駐足,有一滴露水的差錯,就要把鋒利的皮刺亮出來,小心翼翼嗬護自己的美。
??而她就像在幹涸泥土裏生長的禾苗,每一滴露水都能把她從渴死的邊緣拉回來,每天都企圖長得更壯實一些,直到有一天衝破熱浪翻滾,堅不可摧。
??她在生命中隻吸取了少的可憐的稀薄的愛,卻依然拚盡全力,把全部飽滿的稻穗奉獻。
??嫉妒是頂鶴頂紅,善妒不要緊,可是嫉妒到李承平頭上來,那可有點要命。
??一個眾星捧月的公主要什麽沒有,能毀了她的,就是嫁錯郎。
??李承平想了想,還是去找了李承懌。
??她按著規矩問候完了,打頭來一句:“煥哥最近在忙什麽?”
??自從承平接了聯姻的聖旨,薛煥基本不露麵了,李承懌遲疑片刻道:“趁著這段時間在淮安,薛侯爺也在給他張羅婚事。”
??“你想把李承卉嫁給他嗎。”
??李承平很少問的這麽直接了當。
??李承懌狐疑道:“確實也合適——怎麽,你有意見?”
??“有,有很大意見。如果你想對付薛煥,那你就把李承卉嫁給他。”
??李承懌:“兩姐妹這麽深仇大恨?好歹你們在宮裏鬧一鬧還能解解悶。”
??“我沒在開玩笑。”李承平正色道:“皇兄有沒有想過,南桓的政治集團靠著聯姻扭作一團,正是借此肆無忌憚。朝廷裏盡是貴族的酒囊飯袋,寒門無路可進致使人才凋敝。北列悍將甚多,能兵分兩路而來,而我們呢,除了幾位老將守東線,西線竟然要靠你我親自守。”
??李承懌歎氣:“我也想整頓世家,要改革入仕體製談何容易。如果不靠皇家和其餘家族聯姻,政體不穩。如今薛家戰功赫赫,父皇早有意借聯姻拉攏。”
??政治聯姻雖然簡單,但是好處多多,用了幾百幾千年都有效。
??重要的不是聯姻雙方感情和睦能促進兩家聯盟,而是他們的後代。對方未來的家主身上流著自己家的血,再疏遠也得喊聲祖父外祖,天底下哪還有比這更牢靠的結盟。
??承平嗤笑:“還有比塗、曲二州被攻破更不穩的政體?政局看似鐵板一塊,再有外敵入侵,散沙都算不上,是粉末還差不多。”
??如果不是北列皇帝駕崩突然,北列朝局不穩,此刻淮安已經淪陷了。
??李承懌不可否置:“那你說讓薛煥聯姻是我想對付他,又是怎麽回事?”
??“承平愚見——你要搞倒誰家,就把公主嫁給誰。”
??李承平頓了頓,又道:“先誘得那些要整治的世家相信已經和皇家達成了最為穩固的結盟,然後安心的在家睡覺,隨便插點人進去,找點貪汙瀆職的把柄難道不是易如反掌?等狐狸尾巴露出來,也以為靠著皇家的恩澤安然無恙,這個時候——”
??滿門全滅。
??李承懌輕輕搖搖頭,感歎道:“大夢方醒,已經晚了。先麻痹對手,再悄然擊破。”
??承平報以微笑:“知我者,集安也。”
??方法雖好,就是這招也太損了些。不管怎麽樣,自己的至親也會卷入其中,到時候那位公主麵臨的則是家破人亡。
??她給過李承卉機會,她沒有好好珍惜,隻好悄無聲息的做掉她,以絕後患了。
??李承平小聲說了句:“我就是最毒婦人心。但是你也不會有更好的辦法。”
??李承懌將來是龍椅上的人,隻會比她更狠。
??事情已經鋪墊好了,不用她出麵,李承懌會想辦法把李承卉嫁某個青年才俊,有了一個暗香浮動的開頭,便以為迎來花好月圓的結局。
??“薛煥是我的朋友,不管以後你成為一個什麽樣的皇帝,不要動他。把他撇的遠一點,讓他戰死沙場也別讓他死在政治爭鬥裏。”
??李承懌道:“阿煥也是我朋友。”
??“我要的是你的承諾。”
??李承平的眼神裏有一種難得的懇求。
??薛煥赤子之心,她不想看見那個總是大紅披風笑的爽朗的少年將軍在泥潭裏掙紮。
??景韜和景熙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尚且要因為軍權與政權相爭,何況古往今來,忠臣良將能有幾人善終?薛家爬的越高,與皇權的關係越密切,就越是步履維艱。
??李承懌看著承平,輕輕舒了口氣,道:“我答應。”
??李承平咧嘴笑了。她真的很少真心的笑。
??“難為你還在替我謀劃。沒有了你,實乃南桓的一大損失。”
??承平苦笑道:“當初琅玉先生收我為弟子,就是給你幹活的。不管我爬的再高,都不可能入朝為官,更威脅不了你分毫。我現在挺慶幸自己是女子。宮廷,書院,武林,軍營都走了一圈,卻還是無所成就,也就剩下這點去聯姻的用處。”
??承平看著他,李承懌已近而立之年,眼角竟已有了風霜。這種磨煉後的成熟老練,站在高處俯瞰眾生的從容,是那個人不會擁有的。
??李承平幾乎不假思索的說:“還有兩日,你的妹妹就要遠嫁。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長談,我告訴你一件事吧。我上輩子就認識你,欠了你很多,最後用命來還都不夠。我以後還是會做你的劍,但我再也不欠你了,再也不作為你的妹妹活下去。”
??李承懌怔怔的看著她。
??她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直到自己再也憋不出一句話來,終於隻是對李承懌笑了笑,就像她請戰良邑前的那個笑容一樣。
??是準備永別。
??她要嫁的人是景韜,是那個要把她的屍體掛城門樓上示眾的人。
??出嫁當日。
??淮安擺出萬人夾道的陣仗,各路王親貴族在兩側跪拜行禮,連他的父皇母後也要長久的注視著她。
??那個曾經狼藉地從宮裏被遣送出去的,十九年來都沒被父母親正眼看過的孩子。
??她一襲焰紅嫁衣逶迤拖地,風揚起她係在發髻上的瑰魅薄紗,頭上鳳冠熠熠生輝,雙手端在胸前,昂首闊步走向祭台。
??這一刻是她作為南桓公主,最閃耀燦爛的一刻。
??祭祖焚香,拜別父兄子民。
??白敬儀環著手站在人群裏,在澄碧的藍天下,高高的祭台上那抹嫣紅的身影好似隨時都要被風吹走,但是又那麽穩當的站立著。
??他對身邊頭發灰白的琅玉道:“先生當初遁逃山林時可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為了這個女弟子重返淮安嗎。”
??琅玉不語,隻是目光不離她。當初那個十二歲的少女,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了。
??白敬儀道:“你不該給她起名‘承平’。還是我給的字好些,鑾舞自空閣,漁歌尚晚舟。”
??琅玉沉默了一會兒道:“這是她自己選的,她選了將寧。”
??祭台上的人喃喃對自己道:
??“大桓將寧公主李承平在此起誓,力保兩國安穩,天下承平,百姓不為戰爭所戮,國土不被鮮血所染,此身旦存,此心不改。”
??沒有一個人能聽見這個女子的誓言,但是她對著祭台下所有的百姓下跪行禮,所有人都看見了。
??萬裏他鄉,非生非死。
??千裏紅妝,幸哉哀哉?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