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近人情怯
距北國都城不遠的一坐城內,郊區的破舊祠堂內。
“哥,還有一天就能回宮了,你振作一些啊!”
“哥,玉晗還沒找到呢,你不能睡啊。”
“哥,你還有宏圖大業呢,我們說好一起還這天下一派太平的啊!”
“哥……皇兄……”北辰烽跪在地上,抱著半昏迷的北辰煜,聲音顫抖不已。
北辰煜模糊之中感到有冰涼的液體落到他臉上,他想動一下,想擦去這個傻弟弟的眼淚,想告訴他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他悲哀地發現,他動不了。他還有意識,他也能思考,但是他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隻能感受著血液慢慢緩下流速、體溫漸漸下降,而隨著生機的流逝,他的意識愈發清醒。
“皇兄……是我不好……如果我能再用功一些習武的話……如果我能再強大一些的話……皇兄不會躺在這裏,玉晗也不會被劫走……”北辰烽身上血跡斑斑,更襯得懷中北辰煜的臉色蒼白,“皇兄……”
祠堂外麵。
紫嵐煙抱著手臂靠在裂縫遍布的牆壁上,“你不進去嗎?”
原本她這幾天帶著玉晗緊趕慢趕就是為了尋找北辰煜兩人,如今他們都風塵仆仆地站在那兩人旁邊了,但玉晗這時居然生了退卻之心。紫嵐煙鬱悶的同時也表示理解,畢竟近鄉情怯,那兩個“鄉”現在還那麽落魄——“他們可是時時思念著你呢。”
玉晗抿了抿唇,“皇兄傷的很深。”
紫嵐煙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是啊,連侍衛都不在,隱衛都沒有,這一路想來是極疲乏的,有些傷口不是再正常不過嗎。”
“可是皇兄受傷很深,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氣息——烽哥也是,身上都是傷口——”
“現在的傷疤,或許就是往後的勳章呢。”紫嵐煙向裏麵看了一眼,“起碼北辰烽要奮起了,他有這個資本。”
“你可以出手救皇兄嗎?”玉晗突然問,語調極為悲傷。
紫嵐煙一怔,這樣的語氣,好像她要是不答應,玉晗隨時會心碎的感覺。她看了氣息微弱的北辰煜一眼。
“你可以救他嗎?”玉晗又問了一遍。
紫嵐煙怔怔地看著他。
玉晗低下頭去。
“你可以救。”紫嵐煙突然開口。
玉晗突然抬頭,眼中噙著淚,不敢置信。
“要是連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醫都救不活一個人,那麽隻會害人的毒醫又有什麽辦法呢。”紫嵐煙語氣無奈,“你又忘了,前天答應過我什麽。”勿忘初心。
玉晗重重一點頭,轉身走進祠堂。
“跟玉晗比,我就像個煩人的小老頭。”紫嵐煙看著玉晗的背影,有些不爽地嘟噥,“怎麽會有這麽不自信的小孩呢?真難教育。”
祠堂邊上的樹“嘩啦啦”一陣搖葉子。
“好好好,這個世界上你弟弟最好!”紫嵐煙一翻白眼,“你也不比他好到哪去,龜縮到現在都不敢出來,一樣是膽小鬼。”
那樹安靜下來,不搖樹葉了。
到是坐在祠堂頂上的影出了聲:“這麽說來,紫玉你也一樣。”
“我又沒牽掛著誰非見不可,隻是暫時還不想對那邊動手而已。”紫嵐煙捋了捋額間的碎發,不把影的話放在心上,“我們都是這樣的人,沒辦法。”
影想到自己,笑了一聲,又隱去了行跡。“趕緊進去吧,北辰太子似乎撐不了多久。”
紫嵐煙一癟嘴,“什麽累活都是我幹,吃力不討好!”
“能者多勞,趕緊的。”藍玉暖出聲。
“你能啊,你幹嘛不勞?”紫嵐煙反駁。
“我這不是不方便嘛。”藍玉暖捶著樹幹。
“我更不方便!”紫嵐煙撐著牆壁。
“那兩個老東西不是被文修絆住了嘛,怎麽不方便了?”藍玉暖奇了,“還是說因為北辰烽?怕他說出去?”
“北辰烽倒是不怕。那人一根筋的性子,鬧不出什麽。隻是要是北辰煜知道了,又要找我麻煩。”紫嵐煙捶牆,“北辰煜是什麽人啊?能跟我齊名的北國太子啊!我不防不行啊!”
“那……你先打暈他?”藍玉暖訥訥,“不讓他知道不就是了?”
“你以為北辰煜傻的?他推測不出嗎?”紫嵐煙繼續捶牆,“我敢保證他比誰都清楚他自己的身體狀況!那是離魂啊,就算是玉晗神醫也解不掉的毒醫代表作啊!”
“啊呀……”藍玉暖木著臉一指紫嵐煙捶著的牆麵,“牆要塌了……”
紫嵐煙一愣。任誰在抓狂的時候被打斷都會愣一下,還是那麽無厘頭的打斷。而就是那一下的愣神,讓她清晰地聽到了牆壁裂開的聲音,“磕啦啦”的聲音,有點清脆有點沉悶的聲音,她還沒來得及判斷出這是怎麽一回事,牆的那一邊就傳出一聲厲喝:“誰在那裏?!”
紫嵐煙最近有些背。她是一個冷清的人,但是體內也潛伏著惡魔的因子。畢竟是穿越人士,她其實還是蠻牙尖嘴利的,也有點喜歡整人。雖說外麵看起來她一向如高山上的冰雪一般高不可及,但是和她一向要好的人都知道,其實公子如雪什麽的,那根本就是浮雲,她隻是比較冷靜、比較內斂、比較難被挑起脾氣罷了。
似玉如蘭是她的保護色。若是熟人看到保護色後麵的華麗色彩,她也許把人家損個一兩句話就過去了,但是若是點頭之交,甚至點頭之交都算不上的人一不小心看到了她出格的一麵,那麽那人不是迷離了就是離魂了,總之沒一個好下場。
現在就有一個人撞到了槍口上。但是那人紫嵐煙動不得。那人不僅是北國太子倚重的弟弟烽王爺,更是藍玉暖藍玉寒的哥哥北辰煜重視的弟弟北辰烽。
紫嵐煙扶額。這祠堂應該是廢棄已久,所以連灰塵都是厚重的,灰塵蓬起,在她周身形成嗆人的雲霧,也將她的身形掩得隱隱綽綽。
“烽哥,那邊的不是敵人。”破舊的祠堂內,玉晗輕輕安慰著有些暴躁的北辰烽,“那是我的屬下,隻是不太好現在露麵,你不用太緊張。”
北辰烽沉默下來,抱緊了北辰煜。“玉晗,你實話告訴我,皇兄還有救嗎?”
玉晗搭在北辰煜手腕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他扯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當然,皇兄不會有事的。他可是一國的太子,怎麽可能在這種小地方……”說到後麵,他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北辰煜已經沒有了脈搏,他感覺的到;北辰煜的身體也漸漸冰涼,相信北辰烽也感覺的到,但是他還說著北辰煜不會出事……
玉晗從未感到過如此的無助。他一路過來,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十個時辰實在半空度過的,腳不點地,隻為能夠早些趕到皇兄身邊。但到頭來,皇兄如此淒涼的躺在這裏,毫無他平日高高在上的威儀,烽哥如此悲傷地坐在這裏,毫無他往日的意氣風發……而多餘的他,對著身上無有一塊是完整的兩位皇兄,他身上除了衣衫微微淩亂以外甚至沒有一絲不妥……
他是神醫啊……多麽可悲可笑的稱謂。神醫?皇兄出了事,他醫不好。烽哥受了傷,他也醫不好。如今,他更是連一個小小的保證,承諾皇兄不會出事的保證,承諾他會治好皇兄的保證都作不出,甚至連一個善意的謊言,用來安慰烽哥的謊言都說不出……
玉晗抱住頭。他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娘親,大哥,外婆,外公……那麽多的人離他而去。現在又要多一個皇兄了嗎?
到底是為什麽……
那麽多無辜的人離開了他們愛著的人愛著的世界……
他有什麽資格?
“你值得。”紫嵐煙清晰地看見玉晗眼中的痛苦,歎息著走進依然向地麵揮灑著粉塵的祠堂。“因為你值得。”她輕聲地、緩慢地重複。
玉晗聽見紫嵐煙的聲音自嘲一般地笑。他微微抬起頭,“我真的值得嗎?我若是值得,皇兄會躺在這裏?我若是值得,娘親大哥他們會接連離我而去?我若是值得……”他的聲音低下去,“你會花那麽大的力氣開導我?我不是一個好學生,竟然要你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說……”他的聲音突然高起來,“我哪裏值得?你告訴我啊!”
紫嵐煙靜靜看著他。
玉晗頹然將頭埋進雙手之間。“我不值得的……”
“你若是不值,我不會在這裏。”紫嵐煙的聲音仍是又輕又柔,“你若是不值,我不會帶著你幾天幾夜的使輕功。你若是不值,我不會在你身上花費那麽多心思。”
玉晗雙肩一顫,隨即微微抽搐起來。
“你若不值,我真的會甩袖離開。這個理由,夠不夠?”紫嵐煙扶住玉晗顫抖的雙肩,“你應該比誰都明白,我其實比誰都冷血。”
“我哪裏值得……”
紫嵐煙抿了抿唇,隨手敲暈了邊上也在癲狂邊緣的北辰烽。玉晗性子倔,而她又不是特別擅長開導人,如今玉晗是因為北辰煜而喪失鬥誌,那麽解決的方式還是在北辰煜身上。
紫嵐煙這人不愛多費口舌,她把北辰煜的身體從北辰烽懷裏抽離,想著還是直接給玉晗看結果,或是讓北辰煜告訴他他到底值不值得比較好。
北辰烽的手很緊。即使他人已經昏迷,但是那雙鮮血淋漓的手,即使青筋凸起指尖泛白,還是牢牢抓著北辰煜的手臂。
紫嵐煙無奈一歎,方才她進來,北辰烽根本就沒有察覺。後來她和玉晗說了那麽久的話,北辰烽還是毫無反應。一個以武功之高、武力之強出名的戰神,要讓他喪失成為本能的警覺,那是多大的哀痛啊……他甚至喪失了意識,隻是緊緊地抱著北辰煜,好似隻要他不鬆手,就誰都無法奪走北辰煜一般……紫嵐煙又微微笑了一笑,點了北辰烽手臂上的一個穴位,然後掰開他的下巴,扔進一顆丹藥。
北辰烽的手臂無力地垂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紫嵐煙瞥了蜷成一團的玉晗一眼,將北辰煜放平,半蹲在地上,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搭上他脖間的大動脈。
北辰煜是中了離魂不錯,但是他身體裏還有別的毒素。紫嵐煙一上手就探知了北辰煜的身體狀況,她思索一番,掏出小還丹喂進北辰煜口中。
好在小還丹入口即化,不需要吞服,又藥效溫和,所以紫嵐煙才會放任吃了藥的北辰烽才會躺在那裏,而去看傷勢比較嚴重的北辰煜。
“嘖嘖嘖,想要你命的人還真不少……”三息之後,紫嵐煙收回搭在北辰煜脖間和手腕上的手,幹笑了一聲,“隻是你的運氣還真好,居然到現在都沒有出事。”她扶著北辰煜坐起來,“兩種毒藥相生相克不再有效,另一種毒藥藥引子又被你送了人……嗬,真是運氣好。”
感歎完北辰煜的好運氣,紫嵐煙不再出聲,反是屏氣凝神,緩緩將真氣度入北辰煜體內。
離魂這藥,其實並不致命。說白了,這就是一種假死之藥,而且藥效還要看藥的用量與搭配,或許可以達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而給北辰煜下藥的那人,顯然對這藥並無研究,藥的分量下得正正好,就是起離魂之效,並且半點副作用也無,反而對北辰煜自身能起到強健身體、磨練心智的作用。
紫嵐煙閉著眼驅使著內息在北辰煜體內遊走, 緩緩將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溫和內力注入他空乏的筋脈。
想也知道這兩人之前遇到了什麽。一波接一波的刺殺,中間還被人找準了時機給下了毒,再是不知疲憊的殺手……就這樣生生耗幹了這個人的內力和體力。
紫嵐煙輕歎一聲。北辰煜此人是值得尊敬的。就算是她,大概也不能在失去內力的前提下與殺手周旋、撐過那麽久。況且,她還可以用藥,北辰煜卻隻能肉搏。
感覺到幹涸的經脈又被注入了內力,北辰煜即使無法動彈也覺得全身一陣舒爽。他驚訝於這股內息的強大,一時間居然忘記了思考,腦海中閃過的那一絲光亮很快湮滅。
紫嵐煙稍稍花了點心思打通了北辰煜被封的經脈。因為藥物的緣故,北辰煜的經脈全部被封在丹田之外,丹田一空,內息不動,北辰煜便等於是失去了內力,空有一身武力。如今內力回來了,可以自行運功調養身體,對北辰煜自然是再好不過。
紫嵐煙又驅使著內力在北辰煜體內運轉了一個周天,無意之間發現了一處桎梏。她試著衝了幾次,但一絲效果都沒有。這樣的桎梏,任是博聞強識的她也是不知,隻能求助於更加博聞強識的影。
可是影也說不知道。
紫嵐煙又仔細地給北辰煜診了脈,稍微有了一些頭緒,卻還是不甚明了。
這邊,紫嵐煙對著北辰煜的後腦勺百思不得其解。
那邊,北辰煜心裏卻是翻起了驚濤駭浪。這是他小時候落下的病根,但是從小到大,不管是朝中的禦醫,還是江湖的郎中,甚至是有神醫之名的玉晗,都從未有人診斷出過問題,他也隻是在練功的時候曾經受到阻礙才得以發現這處問題。隻是這紫嵐煙居然就這麽輕巧地發現了……不僅如此,她還解了她身上的毒,打通了他的經脈,還有她喂給他吃的藥——似乎有一些答案,已然呼之欲出。可是……有哪裏不對。
北辰煜思索著,卻感覺到身後之人突然的收功。他忙穩住心神,偷偷分出注意力去感知紫嵐煙的狀況,一時間倒是忘記了感知一下自身的狀況。
之前紫嵐煙驚駭於北辰煜體內的暗傷,一時之間忘記壓製自己體內因為大麵積使用火焰而還未收複的氣流,那些烈性的氣勁便亂竄起來,將紫嵐煙的經脈攪得一團糟。
火,是紅家人的天賦血脈。紫嵐煙身上沒有紅家的血統,就算因為影的緣故擁有了一點稀少的血脈,但是因為那血脈實在稀薄,火焰的氣勁鬧騰起來還是很難壓製。
“咳……咳咳……”紫嵐煙費力地壓下體內一時間全部活躍起來的氣流,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嗓子眼裏一甜,就軟軟倒下,眼看就要栽倒在北辰煜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