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
驚鵲越發的繁忙,能與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便兩人共處,他也抱著許許多多處理不盡的消息文書,下著各種各樣殺伐果決的布局號令。直到有一日,驚鵲徹底從我眼前不見。“驚鵲!”我陡然生出一股無由來的惶恐,聲音沙啞幾乎要泣血,“驚鵲!”沒有人回應我。一個理會我的人也沒有。似乎渡荊門一夜之間憑空消失了一樣,偌大院中隻剩呼吸可聞的死寂。我甚至不知要去哪裏找人。就在我即將掀翻木樓之時,葉鳴蟬縱身而來,帶起我就走。“去哪裏?”我抓住他的手,“驚鵲在哪裏?”“不要問。”葉鳴蟬聲音冷硬,“別問。”“別問?”我拔高音量,“驚鵲是我弟弟?別問?”我奪下他腰間的雲中君——人或許找不到他的歸宿,刀卻總能找到它的鞘。雲中君朝著反向疾飛出去,我掙開葉鳴蟬,深深地看他一眼。葉鳴蟬看看消失雲中君,又看看我,欲言又止:“你…”“如你所言,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弟弟。”我說,“我失去了很多親人——但不會再有更多了。”“你走吧。”我追著雲中君而去。光陰漏箭,迅景白駒,人生始終有太多追趕不及的東西,但還是要奔跑,還是要向前。因為回首隻有更多不堪和齟齬。雪亮刀鋒悍然闖入戰局,一路穿金斷玉,削斷沿途一眾刀兵。驚鵲訝然回首,而後放聲大笑,伸手接住如歸巢倦鳥般的雲中君。“哥哥…”驚鵲笑得快活,但那笑…那笑的每一聲,都帶著油盡燈枯的血腥氣。再快,再快,再快。流光走電,過隙白駒,哪個快得過…光陰化影…我猛然墜落半空,天界從物到術,都不可為凡人目及,隻要被看上一眼,就會失去效力。原汀曾說這是天道對凡人的偏愛…偏愛?哈…驚鵲在遍地橫屍中駐刀而笑。雲外信,渡荊門,人唯二不分彼此的時候就是生與死。我沿著血匯的長河逆流而上,倒在岸邊的麵孔都是一樣的年輕——數十年恩怨,死鬥至今,雙方老病早枯骨,青壯殘存餘,而今滿門皆死滅。“驚鵲…”話語出口,才發現我的聲音居然在顫抖,“驚鵲…來…”驚鵲往我的方向偏過頭,而後慢慢地把臉轉過來。驚鵲皮膚很白,也很光潔,像素絹,像淨綢,像遺落人間的一段皎潔月光,但此時陽光正好,月色本不該存在。驚鵲身形晃動了一下,似乎是想向我走過來,但他沒有邁開步伐。他定定地看著我,雲中君脫手而出,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哥哥…”我把驚鵲抱在懷裏,他努力睜大眼睛看著我,看著我,就像他從前做的一樣。二十年磋磨,隻有他性情大變,也隻有他一如既往。“哥哥,看著我,看著我…”驚鵲死死地抓住我的手,“看著我,哥哥。你總是看著他,你看著別枝哥哥…我隻是個變數,是我插足了你們的生活…但是哥哥…我忍不住,我忍不住…你看著我,你為什麽不來看我?哥哥…你看看我…”我握著驚鵲逐漸冰涼的手,隻能一句一句地抱歉:“對不起…我隻是…”我隻是,我隻是什麽呢?我就是偏心,我就是以為驚鵲還小還不懂,我把他當成孩子,卻從來不給他孩子最需要的注視和關懷。“對不起…”“我很高興…哥哥…那真是一段好時光…”驚鵲的目光渙散開,這段月光終於要乘著風,回到他高寒清冷的雲端去,“要是哥哥多看看我就好了…”最後一點生命也隨這聲歎息幽幽逝去。月色終究不能存在於日光裏。我親吻著驚鵲的額頂。驚鵲仍舊是那個驚鵲,他走出了澶州,卻永遠困在槁餘莊。但他又有什麽錯呢?隻不過是他心中的那個孩子還沒有死去。追尋過往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沒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驚鵲也隻不過是,和他心中的孩子一同睡去罷了。希望他們的夢裏,有一個比我更好的樓嵐起。我拾起雲中君,驚鵲一直隨身帶著它的刀鞘,收刀歸鞘的一聲唰響,仿佛回鄉遊子的歎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一個好歸宿的,所幸每一把刀終於都能歸鞘。一隻手搭上我的肩頭,冰涼的溫度隔著衣物都能感受得到。我把驚鵲摟在懷裏,把雲中君遞給葉鳴蟬:“拿著它。”葉鳴蟬接過刀:“你…”“曾經…”我緩緩開口,聲音已經是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靜,“這把刀屠滅我樓家七百八十九口。”“今日,雲中君飲血樓氏第七百九十人。”葉鳴蟬神色突變,他攥緊雲中君,又猛然燙手似的鬆開,眼見雲中君即將落地,我伸手一托:“但你要拿好它。”“第七百九十人,原本應該是我。”我握著葉鳴蟬的手腕,幫他抽出雲中君,“我欠你一條命,和一段好人生,但我還不上了,債多不壓身。隻希望沾了我的血,你不會做噩夢。”葉鳴蟬猛然揮開我的手,雲中君被拋擲出去,落在地上發出“叮哐”一聲。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一字一句道:“你欠誰一條命?不是我的債,我不收。你究竟把我當成誰?噩夢我不願意做。你在怪我謀殺平野客?你把他的死算在我頭上?莫非葉氏無人?莫非我不曾家破?樓嵐起,你我不過同病。”“我沒有怪你。”我說,“人命債再怎麽算下去,也不會有理清的一天。”“既然舊事不論,那就跟我走。”葉鳴蟬按著我的肩頭,他的手依舊冰涼,讓我克製不住地打了個寒顫。“我說了,待此間事了,我還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