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數

  沒想到,終究我還是錯看了殷希聲。我把他當朋友,他?他把我當兒子。殷希聲把我往桌邊推了推:“去用早膳,這幾日天冷,把那碗薑湯也喝了。”我“哦”了一聲,殷希聲才把目光轉向葉鳴蟬:“我和他談談。”儼然是一副老父親的模樣。我是在不喜歡薑味,皺著鼻子憋著氣,小口小口地抱著碗喝,薑湯又辣,簡直是雙重折磨。但顯然葉鳴蟬的考驗比我嚴峻得多,殷希聲當慣了家主,威嚴架勢一擺起來,也是很嚇人。我是很有閑心看熱鬧的,隻是難為葉鳴蟬要遭這樣的無妄之災。我在看葉鳴蟬,葉鳴蟬也偷眼來看我,殷希聲不滿地“嘖”了一聲,錯開一步擋到中間:“德音,把小樓帶出去。”我茫然地“欸”了一聲,被德音半拉半拽地往外帶:“樓公子,走吧走吧。”“哪兒去啊?”我問。“哪兒去都好啊。”德音低聲在我耳邊說,“您看不出來呐?主人這是要好好難為難為葉公子,您在那兒,可不得心疼,叫主子怎麽下手?”“不是啊。”我抬腿就要往回走,“我得看著。多好玩兒啊。”德音嘴角一抽,把我拽回來往門外拖:“您還是這麽…有趣,但可別,當著您的麵,主人下不了狠手。您不知道,主人當年追求主母時候被難為成了什麽樣子,看著少主是沒這種機會了,逮著了您這一個,主人哪有輕易放過的道理?”我恍然大悟,不由得同情起葉鳴蟬來。無妄之災,真的是無妄之災,最慘還是沒人同情葉鳴蟬,個個都興奮地搓著手準備給他來個狠的。真是無妄之災。我被塞到了門外,德音關門前說:“您往銜杯街去,今日是金樽節,綠蟻醅有整日的店慶,從早到晚,您去了就有人接待。不要貪杯,我這頭還有些事,就不陪您一道了,稍後再去接您回來。”德音頓了頓,補充道:“主人整治完葉公子以後。”我委委屈屈地看著殷府大門在我麵前關上。連德音也變了,他變得對我好粗暴,甚至在我麵前也不在意稱呼了,還會教訓我了。果然是殷恒光不在了,殷府眾人就都拿我當孩子養麽?我是青春靚麗,但我不是童顏不老吧?最過分是,讓我往銜杯街去,至少也告訴我銜杯街往哪個方向去吧?好在金樽節大約也算深州的大節日,順著人流總不會錯,等到被人山人海裹挾到銜杯街時,綠蟻醅門前的人群才真的是嚇了我一大跳。多虧綠蟻醅派出了不少夥計在門外維序,擠還是很擠,但好歹留了一條進店的通路。我一步跨進門,正好和一個高大男子擦肩而過,他手裏提著東西,用靛藍布料包著,但那獨特的香氣還是從布眼裏使勁地鑽出來,往我鼻腔裏頭衝。“好香。”我吸吸鼻子,問掌櫃:“那是什麽?”“樓公子來了,快去備桌。”掌櫃轉頭吩咐完,才回答我的問題:“回樓公子,那是客人定的藥酒。”“還有嗎?”我問。“藥材是客人自帶的,酒也都被提走了。”掌櫃說,“是藥三分毒,藥酒畢竟有正經用途,也不是隨便可以喝的,樓公子體諒。”可那味道真的很誘人,醇厚的酒香中纏綿著藥材的清苦,可想而知其滋味。我問掌櫃:“那是什麽客人?”“綠蟻醅有規矩,客人的身份不能問,也不能說。”掌櫃的神情頗有些為難,還有些慶幸,“也虧這筆是人盡皆知的生意,否則您這一問就是在難為小的啦。那是景州賀氏的單子,賀氏年年要從殷氏訂藥酒,用的藥材都是賀氏本家送來的上品。您別看拿拿走的就幾小壇子,賀氏的藥,殷氏的酒,那一壇,可不是真金白銀能計的價。”掌櫃一麵說著讓我別打藥酒的主意,一麵又把那藥酒誇得地下有天上無,我越聽越饞,隻能強迫自己轉移話題:“賀氏是做藥材生意的?”“賀氏醫藥傳家,也算是景州一霸了。五十州府,天下萬民,哪個能保證自己沒病沒災?都仰仗著賀氏綺戶堂救命呢。”藥材原本也是暴利行當,奇藥難求,良醫更難得,賣奇藥的良醫…難得難求到什麽地步不好說,富有到什麽地步,更是不敢想。我突然想起:“那轉朱閣,又是誰家的生意?”掌櫃摸摸鼻子:“這個小的也不知。五十州有句話:‘賀氏醫藥殷氏酒,月轉朱閣無人收’,說的就是這三家大商,隻一個轉朱閣不明歸屬,神秘得很呐。”我原本不是非要刨根問底不可,便也不再多問,奈何先前人海中掙紮太久,又和掌櫃說了這麽半天話,我才坐下來,德音就找上門了。“我一口還沒喝呢。”我說,“等等走,等等再走。”德音看了一眼桌上滿杯的酒,給掌櫃遞了個眼神,掌櫃就會意過來,把酒壺撤了下去。我連忙把僅存的最後一杯酒喝了。德音說:“時候差不多了,回去吧。”仿佛在說“時候差不多了,該上路了”。我是真的委屈。莫不是今日諸事不宜,全是禁忌,合不該我出行?我幽怨地看了一眼德音。我算是看透,我已經不再是殷府的小貴人了,我在殷府待的太久,久到幾乎要融入殷氏,成為殷氏的一份子。對待家人是不需要太多客氣的。可他們分明把我當子輩啊!我活了萬把年,最大的收獲就是這五位數的年紀。可他們根本就沒有把它放在眼裏啊!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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