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你

  無論何時,來自他人的示好和喜愛都是令人愉悅的。為了回報這份善意,哪怕是在拒絕的時候,人都會因為愧疚而稍作婉轉。然而葉鳴蟬這麽直白地對我表達他的心意後,我幾乎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竟不是“對不起”,而是“不可以”。是真的不可以。我既沒有真正告別越別枝的痕跡,也沒有確實走入葉鳴蟬的世界,我還在邊緣處模糊不清;退一步說,即便葉鳴蟬隻是凡人葉鳴蟬,不帶越別枝的痕跡,不是東君的投影,可他是個凡人,我雖然也沒有無窮無盡的壽命,可靜候壽終而亡的我還是會活得比他長很多很多。我不能因為和他一時的恣意,賠上之後千百年的孤寂。我可以浪費生命,但不能得不償失。“抱歉啊葉鳴蟬。”我低著頭,“我不願意。”葉鳴蟬沉默良久,他對我伸出手,卻僵滯在半空:“你說什麽?”我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如果有什麽最美黑眸評選的話,葉鳴蟬一定能奪魁首。他的眼睛很黑,像是他在眨眼時,用蝶翼般的長睫裁剪了一塊暗夜;逆著光,或是光線暗的時候,分不清瞳虹和瞳孔的界限。“抱歉啊,葉鳴蟬。”我一字一句,“我不願意。”葉鳴蟬走了。僅僅是走了,也沒有說話,也沒有打我,換了我是他,一定會把自己往死了打一頓,但他隻是久久地凝視我,然後轉身離開了。我還握著那把鑰匙,那真是一把精致的鑰匙,精致又漂亮,如同葉鳴蟬捧到我麵前的他的心一樣。我把那把小小的“雲中君”歸了鞘,並不打算去開那座小樓的門。將主人的真心棄如敝履,再去踏足樓內的領域,這麽過分的事情,我做不出來。我慢慢慢慢地往回走,殷府在深州南麵,離東郊不算太遠,也沒有很近,慢慢地走,就算要走很久,就算走到天黑,總也能走回去。每一次出門的時候,殷希聲或者德音,都會叮囑我早點回家,家裏有我喜歡的清蒸鱸魚,或者蜜糖桂花,還有等我的人,希望我早點回家。回家的路我走了很久,中間出過很多錯,轉了很多個岔口,有時走著走著還要停下來想一想,再倒頭重新來過。我努力走在正確的回家的路上,走到很累很累的時候,終於看到最後一縷曙雀暉光下的朱紅大門。門前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是殷希聲在等我回家。我走過去,殷希聲就摸摸我的頭:“回來了。”“嗯。”他的手下滑到我的臉上:“吹了多久的風?臉這麽冷?”“不是很久。”殷希聲往我身後看了一眼,日落之後的街道人跡稀疏,三三兩兩匆匆而過的,也都是急著回家的路人。殷希聲收回視線,他拉著我的手,帶我往裏走:“回家吧。”我想了很久,終於還是問殷希聲:“你不問嗎?”殷希聲轉過頭:“問什麽?”我遲疑了一下:“問我究竟是誰,問我為什麽不老,問我那二十年身在何處…還有很多…你為什麽不問?”殷希聲看著我:“你希望我問?”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我沒有說過,和你相識,真是我一生最大的意外之喜。那日我在去綠蟻醅的路上,遇見一株桃花,枝上三三兩兩,打了很多小小的苞,我原本已經走過了,不知為何又旋身折返。我在那株桃樹下站了很久,終於看見枝上一朵早開的花,它太小了,小得幾不可見,我差點再次忽略它。”“我想,或許呼喚我轉身的,就是這朵小小的桃花也說不定。”“我看了它很久,又想了很久,我想把它摘下來,卻又不忍心。即便是小,它也在努力盛放。”“我空著手走到綠蟻醅,一路上滿腦子都是那朵小小的桃花,我不停地想著它,想了一天,想它嫩黃的花蕊,粉白的花瓣,花托也小小的一個,好像一陣風來,它就要從那麽高的枝頭墜落。我越想越忍不住采摘的欲-望,與其吹落風中,不如由我養護。”“我一步都要跨出綠蟻醅了,你卻站在了店外,仰著頭,皺著眉看著杆頭酒旗。我那一步就收回來了。我看著你,心想,我也不用去摘花了,那朵小小的桃花已經自己從枝頭跳下來,來到我身邊了。”殷希聲笑道:“‘美人不是母胎生,應是桃花樹長成’。”殷希聲半是玩笑一般道:“你這麽好看,怎麽能屬於人間山海。我不問,是因為我曾見過早春的枝頭,有一朵小小的桃花。”殷希聲真的是一個非常過分的家夥,他總是輕而易舉就激發出我所有的愧疚。一切久別的委屈和軟弱,都在殷希聲的三言兩語裏與我重逢。“希希。”我對他說,“我真是太討厭你了。”“沒有關係。”殷希聲笑,“你是小朋友,有任性的權利。”我真的,太討厭殷希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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