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鳴蟬·不看·一
如果說世界上存在最悲傷的一句話,葉鳴蟬想,那句話一定就是:“你不要看。”葉家人丁不旺,幾代單傳,血脈幾近斷絕,隻葉柳氏一位夫人在誕下長子葉鳴蟬後又喜得佳訊。這本是好事,但生產實在是女人的鬼門關,能過一遭是上天保佑,再走一回,卻未必幸運。鮮血淋漓的葉柳氏被抬出產房時,是葉父陪在葉鳴蟬身邊。父親寬厚的大掌附上年幼的葉鳴蟬的雙眼,對他說:“你不要看。”男子漢大丈夫,軟弱逃避的次數不能太多。那之後很久,葉鳴蟬都睜大雙眼,潑墨點漆的黑眸沉沉靜靜,齷齪人間的種種齟齬,都看在眼中。天冷下來的時候,榮州就開始飄雪。一開始是細細的雪點,落上一天,在地上也隻薄薄一層,人在上麵走過,就留下雜亂的足跡,黑黑白白混在一起,像黴爛的棉絮,很不好看。天漸漸冷下去,雪漸漸大起來,大朵大朵的雪花就開始有了形狀,被風卷著蕩起來,洋洋灑灑滿天都是。積雪壓彎樹梢的時候,地麵也蓋了一床雪被,厚厚的,人踩上去,也隻陷進去幾個小雪坑;走的人多了,雪被上就凹進了大大小小的陷坑,若是站得足夠高,譬如站到榮州最高的登瑤台上時,往下看,雪被很寬很大,上麵足跡卻變得很小,使人不由得想起那一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來。人生來去,漫無目的,不正如無趣飛鴻亂踏雪泥嗎?葉鳴蟬十五歲那一年,榮州的雪被上最大的那個印跡,是一個人。人救回來的時候氣息奄奄,虧得葉家財力雄厚,葉父也宅心仁厚,人參鹿茸靈芝草,樣樣稀世珍品都用了一圈了,才堪堪攔住了生死簿上勾命的一筆。自稱林宇的男子性格極溫和,在許多領域廣有涉獵,談詩說劍,辯佛論道,他都能在淡淡微笑中提出不凡見解。未悟靠師,即悟靠己。誠然葉鳴蟬是天才,但起點高的人,道路總是與常人不同,普通的先生根本不能幫打通葉鳴蟬自悟的道路。但林宇可以。他仿佛是上天送來助葉鳴蟬一步登天的階梯,隻言片語就勝過葉鳴蟬曾聽過的所有苦言規勸和淳淳教誨。林宇同樣是個十分尊重學生的師長。他從不以長自居,也不對葉鳴蟬提出任何期盼與要求。唯一一句,唯一似是而非的一句勸誡,是在葉鳴蟬潛心鑽研菩提拈花鎖時,林宇在一旁靜觀,半晌,他輕輕歎息道:“武道歧途,善終莫入。”葉鳴蟬不解:“先生何意?”林宇傷重瀕死,雖然僥幸得活,卻再也無法站立。他消瘦得可怕,坐在寬大的輪椅裏,更顯單薄:“你有過人的天賦,和更為過人的專注,有天賦是好的,能專注也是好的,但過分專注的天賦者,往往不得善終。”林宇看著葉鳴蟬, 他瘦的眼眶都深陷,眼神直勾勾地看人的時候,很有幾分陰森味道。但他的語氣卻柔軟得不可思議,仿佛一位慈愛的父親,飽含對幼子的溫柔情意:“盼你有鯤鵬的前程,和雀鳥的歸依。”但鯤鵬振翅,翼若垂天之雲,又如何能收斂羽毛,蜷縮燕雀之居呢?入秋之後天就清起來,夜空也顯得格外幹淨,月夜就有朗月當空,沒有雲霧來遮蔽;星子明亮的時候,月光就黯淡下去,不與它們爭輝。鳥語和蟲鳴是秋夜最令人欣喜的東西,豐收的季節,人和蟲鳥都有好收成,人和蟲鳥都開心,所以偶爾人弄出了什麽響動,也不會打斷蟲鳥的歌唱。蟲鳥不會怪罪人的無意之失。但蟲鳥也能感受到人的惡意。蟲鳴戛然而止,鳥語被迫緘默,烏鵲驚起南飛的時候,就是人之惡意達到巔峰的時候。林宇的輪椅停在簷下,往下一步,走下台階,踏進庭院,就會踩進一地血汙,血水泡著泥土,濺起來沾上人的鞋麵和衣擺,是很難清洗的,或許十天半月,十年半生,永遠都有痕跡。貌若好女的惡鬼籠著手站在月下,他穿著紅衣——或許那不是紅衣,或許那原本是白衣,或者藍衣,隻是在一場又一場血流成河的屠戮中,被染成了死亡的顏色。色豔桃李的惡鬼對林宇燦笑:“好久不見。”語氣熟稔,如對故人。林宇麵無表情——他的神情總是淡淡的,但總能讓人感到他的友善和溫和;他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但從不麵無表情。林宇也說:“好久不見。”葉鳴蟬也在簷下,他站在林宇的輪椅邊,被林宇扣住了手腕脈門,即使身殘近廢,積累半生的武學功底也讓林宇能輕鬆製住毫無根基的葉鳴蟬。“小蟬。”這是林宇第一次這樣叫他。葉鳴蟬回頭。林宇露出一個微笑,如同以往一樣,這是一個淡淡的,溫和的笑,由這一個笑容,仿佛他們又回到那些談事說劍,辯佛論道的尋常日子裏。那些日子裏沒有烏鵲驚飛,也沒有寒蟬哀泣。“你不要看。”這是葉鳴蟬第二次聽見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