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病
世間萬物,有生於無,而泰恒塔顯然在萬物之外,無無既無,人在塔內仿佛歸化於天地,心澄欲遣,湛然常寂。然而人有三魂胎光、爽靈、幽精,七魄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皆為身中濁鬼,泰恒塔清心靜氣,除濁辟鬼,無異於掐滅人的七魄。七魄盡滅,三魂不保。泰恒塔對於無魂無魄的先天神而言是難熬的靜室,對於肉身凡體樓嵐起的而言,是銷魂滅魄的死牢。但樓嵐起不知道,或許即便知道了,他也不會在乎;明粢在乎,可明粢不知道。金盞的種子已經灑滿了鹿鳴澗,天上人間一日三月,想來不久鹿鳴澗就要變成一片碎金海。明粢帶走了那本對話簿,第一朵金盞開放時,他已經把內容看過了幾遍。空曠寂靜的鹿鳴澗突兀響起一聲叩響:“篤。”明粢不可置信地望向緊閉的漆黑塔門,那一聲又輕又短,消散後就了無痕跡,更像是明粢的幻聽。但明粢很快得到了力證,叩門聲再次響起:“篤,篤篤篤。”明粢生怕驚破這份鏡花水月般的意外之喜,語氣都隻敢克製著歡欣:“嵐起?”門裏的人比他果斷得多:“篤篤篤。”幹脆的回應。泰恒塔門朝裏開,裏側又不設門環,不留門把,樓嵐起往外撞的時候還分出心想:難怪鍾毓秀要武力破塔,泰恒塔根本從一開始就杜絕了別人對它的溫柔以待。塔鈴叮叮當當地響起來,青銅質的鈴鐺,響聲和外表一樣質樸古拙,帶著一股涉世而出的空渺,踏著鈴音出塔的人也像是裹挾一身遠道的紅塵而來,揉進懷裏,仿佛擁抱一個人間。別有人間的牌匾還掛在明粢的住殿。人間獨一無二,天界清寒不勝,高踞雲端的別有人間不過是虛銜。然而明粢接住樓嵐起,收緊手臂把人抱個滿懷時,卻在千萬年寂寥的驚鴻一瞥裏,看見天上別有的一方人間。明粢閉上眼睛,發出夙願得償般的悠長歎喟:“嵐起…”如樓嵐起所料,明粢和葉鳴蟬並不相像,相貌和越別枝也相去甚遠,完完全全是一副樓嵐起陌生的皮囊。“你…”樓嵐起欲言又止,他搖搖頭,急道:“多久了?”“什麽?”明粢不解。“過去多久了?”樓嵐起抓著明粢的手臂,急急地問:“人間過去多久了?人間?”明粢略算了算:“近十年。”話音剛落地,樓嵐起便挾著風飛掠出去,明粢被他甩在身後,術法召來的風撞在塔鈴上,發出一聲訃告般的不祥鳴響。明粢驟然醒悟,追著樓嵐起而去。殷希聲側著頭和德音說話,從他的角度,可以看清這位忠仆鬢邊的白霜,那裏原本隻是黑灰的發裏夾著絲縷斑白,而今已是霜雪染透。殷希聲也相差無幾,殷氏底蘊深厚,要扛起這樣一個大家,家主必要殫精竭慮;而家主越是勵精圖治,又會召來已經對世家諸多不滿的君王的更多忌憚;越是被君主視為眼中釘,殷氏處境就越發的艱難,殷希聲隻能越加地勞心勞力。根本無解。殷希聲難得在談正事時出神,德音咳了一聲,請示道:“主人大張旗鼓地找樓公子,已經被定州那邊盯上了,大約是想從此處突破殷氏。好在時過境遷,舊跡難尋,但還是請示主人,賞令是否照舊發布?”殷希聲剛被拉回了心思,聽到這番話,又恍惚了一下。十年前,一紙二十年不撤的高額賞令聞名五十州;十年後,賞令依舊,賞金依舊,千謀萬算,隻怕樓嵐起找不到路回家。重賞之下,才能保證不論他的小朋友身處何方,都有人引路。然而殷希聲也知道,樓嵐起當年的一句“今天不回家”,並不是晨起出門的簡單告別。不回家的日子不止今天,還有明天,和之後的無數天。此生再見希望渺茫。疲憊感一下排山倒海而來,淹沒殷希聲耳目。他近乎失態地被壓彎下脊梁,抬手捂住了眼睛。半晌,德音才聽見他沙啞的聲音:“撤了吧。”像殷府這樣的百年大家,府邸格局甚少變化,從初建但如今,也不過經曆幾次小修小補。樓嵐起曾提醒過花園的青石路有損,殷希聲那時正忙,等到騰出心神想起那條待修道路時,樓嵐起已經別去了。殷希聲在站在那條路上,想起樓嵐起還抱怨過殷府曲徑通幽,美則美矣,卻容易迷路,然而嘴上這麽說著,樓嵐起閑極無聊的時候,還是會把自己迷在園裏,等著殷希聲來找他。那天花園裏的青石路上,有一個人靜立過一輪日月交替。月光再一次臨幸青石的時候,已經是故舊換新了。花園的月門也沒有什麽變化,一旁的綠蘿不加修剪,便恣意地長成最自適的儀態,攀在門邊,像一個探頭探腦的頑童。殷希聲摸了摸綠蘿的新葉,舉步跨入月門。繁花已經滿園,輕風拂麵的時候,就送來一春芬芳。香風卷著春日最早盛放的小桃花撞進故人懷抱。殷希聲收攏雙臂,滿腹愁思通通讓路,十年等待隻剩一句慶幸。幸好他的老病殘軀,還能抱穩一朵小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