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繁華過後成一夢(十)
此時此刻,葉太後已是氣得胸前起伏不定,撫著心口咬牙切齒。她今日本就穿了猩紅緞麵的五彩連波緞裙,首飾也是一整套的赤金嵌紅寶石石榴花,再配上這潮紅的麵色,整個人猶如剛從火爐裏走出來,渾身上下都冒著火氣。
“誆騙哀家為你賦詩,成全了你的節烈之名,然後再倒打一耙,翻臉不認人?”葉太後發現自己中計了,抬手指著太夫人,恨不能一手戳到她臉上:“我早該想起來,這是你慣用的伎倆!”
想必是方才茶盞摔落的動靜太大,葉太後此話甫畢,廳門立刻被人從外頭推開。但見雲氏暗衛及宮中侍衛分為兩派,一並破門而入,唯恐各自的主子有什麽閃失。
“滾出去!”不等太夫人發話,葉太後已嗬斥道:“誰教你們進來的?沒得給哀家丟人!”
葉太後的脾氣,宮中眾人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他們也不敢多說一句,連連告罪又退了出去。太夫人也對雲氏暗衛一擺手,命他們退下。
葉太後本就是在氣頭上,方才見兩方人馬推門而入,顯然雲氏暗衛的派頭更大、訓練更有素,於是她更覺怒氣橫生:“謝太夫人執掌雲氏真不得了!不僅心機深沉工於算計,就連手下人也是訓練有素。”
太夫人保持著萬分冷靜,也不怕說話得罪她:“太後娘娘多慮了。您如今是開國太後,雲氏隻是一朝臣子,如何能在您麵前妄自尊大?老身也沒想要算計您,是您自己想得太多。”
“你是說哀家多疑?”葉太後一個眼刀丟過去,狠狠剜了太夫人一眼:“哀家沒有閑功夫在這兒跟你閑扯。你給個痛快話,出岫夫人你放不放人?”
“隻要誠王願意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老身自然放人。”太夫人毫不示弱:“我雲氏的主母去給誠王做妾,莫說出岫同不同意,老身頭一個就不同意!”
“雲氏的寡婦妄想做誠王妃,莫說誠王同不同意,哀家也是頭一個不同意!”葉太後有樣學樣,立刻反駁。
這世上最尊崇的兩個女人,此時已不僅僅是單純為各自的兒女著想,而是帶了幾分較勁的意思,誰都不願意先低頭認輸,更不願意承認對方的兒子比自己強、對方的身份比自己高。
太夫人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糾纏,她本就明白葉太後不會鬆這個口。如今她的目的已然達到,貞節牌坊的歸屬已經明確,她也不再虛偽客氣:“太後娘娘最好去問問誠王的意思,老身不想多說。”
“問誠王?哀家才不上當!”葉太後刻意與太夫人較勁:“如今他正被出岫夫人給迷得七葷八素,哀家若是開口問他,他豈能不同意?”
太夫人抿唇不語。
葉太後仍舊絮絮叨叨:“你那媳婦的確美若天仙,可她到底也是二十幾的婦人,過幾年難免紅顏凋零。她又滑過胎,萬一落下病根生養不出來,誠王府的香火怎麽辦?”
“太後娘娘為誠王考慮周全,老身無話可說。”太夫人唯有回上這一句。
葉太後聞言越發惱怒,又後悔自己方才題詩一首,白白便宜了謝描丹,於是連忙朝門外命道:“張春喜!”
“老奴在。”一個蒼老而又尖細的聲音應聲響起,下一刻,房門被人再次推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太監恭恭敬敬邁入廳內,走到葉太後麵前待命:“太後娘娘有何吩咐?”
“哀家方才那首題詩呢?”葉太後凝聲問道。
“按照您的吩咐,立刻送去讓工匠刻字了。”張公公回道。
葉太後抬手指了指門外,氣得渾身發抖:“立即派人給哀家追回來!這詩不刻了!”
“這……”張公公十分為難:“方才您吩咐得急,又過了這麽大時候,想必已是開工了。”
雲府在城北,牌坊在南城門,此刻即便是快馬趕過去傳話,也已經來不及了。
葉太後也想到了這一層,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廢物!誰讓你動作這麽快!給哀家滾出去!”
張公公見葉太後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多做逗留,一口一句“老奴知錯”,又匆匆退了出去。
而葉太後早已氣得牙關發顫,麵對著沉穩不變的謝太夫人,她竟然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屋內方才還是火氣衝天、爭吵不休,此時又突然變得沉默安靜,唯能聽見葉太後的喘氣之聲,還有她上下牙關碰撞的聲音。
良久,太夫人才緩緩開口相勸:“都過了半輩子了,太後娘娘消消氣。”
“你也知道過了半輩子了!你還不讓我消停!”葉太後氣得靠在椅背上,以胳膊肘支著座椅扶手,輕輕按在額頭上:“瀟兒看上誰不好,偏偏看上你的兒媳婦!哀家怎能不氣!”
太夫人聞言笑了:“如此說來,倘若是別人家的兒媳婦,您興許會網開一麵不予計較?”
“哀家可沒這麽說!”葉太後脫口反駁:“誠王是哀家唯一的兒子,他的正妻必定要知書達理、溫婉可人、賢良淑德、才貌雙全。”
“出岫也是知書達理、溫婉可人、賢良淑德、才貌雙全。”太夫人笑回。
“那也不成!”葉太後仍不鬆口,扶著額頭不耐煩地道:“哀家不與你多費唇舌,傳出岫夫人過來!”
出岫雖在知言軒內,可待客廳裏所發生的爭執,早已傳到她的耳中。尤其是葉太後突然為太夫人賦詩,還要將那首詩鐫刻在雲氏的貞節牌坊上,也令出岫明了太夫人的用意——
太夫人是在利用葉太後的權勢,為自己改嫁而鋪路,但她所要改嫁之人,絕非聶沛瀟。
若說沒有一絲感動是假,出岫也猜測到了葉太後的來意,況且這位太後娘娘駕臨的時間太過湊巧,恰好是在誠王聶沛瀟大病之後。
因而,當張公公和雲逢一齊來知言軒相請時,出岫並未感到驚訝,相反多了一分淡然。她將一隻早已準備好的錦盒端在手中,款款來到待客廳,對葉太後見禮:“妾身雲氏出岫,願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起來罷。”葉太後淡淡道上一句,忍不住再次打量出岫。不可否認,單單隻這容貌、這氣質、這份楚楚動人與不卑不亢,足以令天下男人動心。無怪乎她的愛子向來眼高於頂,也能為之深深著迷。
葉太後不禁有些遺憾,眼前這出岫夫人若不是雲氏的媳婦,或許自己也不會計較了罷。可她偏偏是謝描丹調教出來的人,若是讓她做了誠王正妃,自己又怎能咽得下這口氣?豈不是自己的兒子,要去和一個死人做‘同靴兄弟’?而且這個死人,還是謝描丹那短命鬼兒子!
葉太後心中負氣,原本是想給出岫幾分顏色看。可偏偏對方溫婉恭順,又是這般貌若天仙,葉太後氣不起來,也無法開口說出重話。
反倒是太夫人很通情理,適時開口對出岫道:“太後娘娘有幾句話要單獨問你,你好生回話切莫出了差錯。”
出岫略略點頭:“媳婦明白。”
太夫人“嗯”了一聲,站起身道:“老身暫且回避。”
“你倒懂得識趣了。”葉太後冷冷諷刺一句。
太夫人似是沒聽見一般,目不斜視走出待客廳,將空間留給餘下的兩人。
葉太後原本打算開口威逼,此刻卻無端心軟了,隻得重新換上得體的笑意,對出岫道:“從婢女做到雲氏當家主母,夫人你也算是個傳奇女子,放眼南北兩國,當是世無其二。哀家與夫人有過幾麵之緣,也為你的才貌讚歎不已,可見謝太夫人眼光不錯。”
出岫手捧錦盒盈盈回禮:“太後娘娘謬讚。”
“怎是謬讚?單看哀家的兒子對你癡心一片,也知夫人魅力無窮。”葉太後忍不住又看了出岫一眼:“的的確確是個嬌人兒,哀家也喜歡看你這張臉。”
這話說得有些輕視了,出岫倒不見生氣,仍舊沉靜回道:“太後娘娘言下之意,妾身明白,也感激您與殿下的抬愛……但妾身不會去誠王府。”
“為何?”葉太後蹙眉:“難道你真要一生守寡?謝描丹給你吃了什麽迷魂藥?”
“並非母親給我吃了迷魂藥。”出岫抬眸,十分坦然地與葉太後對視:“您說妾身的故事傳奇,但其實您隻知其一,就連誠王也未必全都知曉。不知您是否願意撥冗一聽,妾身願將過往經曆盡數相告。”
“哀家既然來了,自然聽得。”葉太後亦有些好奇。
出岫淡然一笑,開始陷入回憶之中:“妾身的故事,要從十四歲那年開始說起。當時妾身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喚作‘晗初’……”
與赫連齊的錯愛,與沈予的相識,與雲辭的相知……包括雲辭的死因,沈予的經曆,以及那五千萬兩黃金債務的起因、處理結果……出岫毫無保留一一道來。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出岫顯得異常平靜。她的語速不緊不慢,情緒也波瀾不驚,仿佛她所傾訴的並非真實經曆,而隻是話本子上虛構的故事。
反而是葉太後被這跌宕的故事所吸引,漸漸心生悲戚,期間她幾次想要垂淚,卻又強忍著淚意不願失態。
待到出岫說完整個故事,她終於緩緩跪下,磕頭在地:“先夫重情至此,威遠侯重義至此,妾身又豈能移情於誠王殿下,去做那無情無義之人?承蒙太後娘娘及殿下錯愛,還望您體諒妾身之苦。”
聞言,葉太後一直沉默著,她尚且沒能從這段淒美的故事中走出來。出岫也不催促,隻保持著跪地叩首的姿勢,靜靜等候。
良久,葉太後抬手抹了抹眼角濕意,垂目看向出岫:“你很聰明,刻意說出自己是晗初的事實,斷了哀家的心思。哀家也沒有謝描丹的勇氣,讓一個青樓女子過門。”
葉太後緩緩歎了口氣,不勝唏噓:“難怪瀟兒對你用情至深,原來一切早有前緣……不過哀家身為一國太後,絕不容許青樓女子與瀟兒多做糾纏,壞了他的威名。出岫夫人以柔克剛,真是捏準了哀家的想法,一擊即中。”
“妾身不敢。”出岫再次深深叩首:“誠王殿下一番錯愛,妾身銘感五內,但也無從報答。妾身準備了一物,煩請太後娘娘代為轉交,或可讓殿下徹底放棄。”
出岫邊說邊將雙手舉過頭頂,將那一枚錦盒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