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伊志平的怨氣
黃河上游之下的一片平原,洪水洶湧,覆沒千里不見人跡。
洪水覆蓋較淺的區域,已於寒風中結了數不盡的薄冰。
天朗氣清,雲淡風定。
幾隻鷹在天上移來移去,視野之中,望得見雪地上無數的人影。
安於法與郭佑之拄著拐杖,於雪地上蹣跚而行。他們滿面風霜,臉上顯出悲凄之色。
回顧身後一望無際的雪原,只見在那漫漫白雪之中,於洪水下逃出的千餘人搖搖晃晃,踟躕慢行。
朔方三千人,經此一厄,卻只剩千人尚存。
黃河自昨日黃昏時決堤,洪水來時,安於法還在郭佑之府上。只聽見不知何處傳來的滾滾聲響鋪天蓋地。
安於法和郭佑之忙奔出城,再回望時,朔方城已被濤濤洪水淹沒。
洪水衝散了上千人,安青苗和孫婆婆她們也不見了蹤影。
安於法心繫妻女。郭佑之身為這朔方的父母官,眼見上千人流離失所,也不由得悲痛萬分。
洪水來時,安青苗和穆桂芝還在孫婆婆家中。來時千人隊伍里覓不見她們的身影。
安於法問了一些近鄰,尋問孫婆婆的下落。卻都只是搖頭,只道沒看見。
安於法渾渾噩噩,一時間神思渺然。
「還有近千人不見了蹤影。他們或許是走到了另一個方向,往南邊去了。」
郭佑之勸道。
黃河決堤,從西北衝下平原,北方是一片沼澤不能去了。孫婆婆和穆桂芝一行人若還活著,多半要往南走。
北邊冰雪未化,萬物枯黃。不能容納災民。眼下黃河決堤,朝廷卻還沒有派人來賑濟。
南方溫暖,且無戰事。
朔方前段日子才去了大半的男丁,隊伍里唯餘一些婦孺兒童,老弱病殘。摳摳索索,東拼西湊,能稱得上勞動力的佔少數。
又加之洪水來得迅猛,逃難時誰也沒顧及到身家糧食。許多人身上只帶著鋤頭斧鑿。
最好的,有幾名小商販抱著未賣完的冰糖葫蘆、糖畫小吃。這就是為數不多的口糧了。
朔方城以南,最近的城鎮卻在數百裡外的渭水邊上。
安於法深知其中要害。他心繫妻女安慰,心中愧疚不已。要獨自去尋她們,可這冰天雪地,縱橫千里。如何找得到?
往東走,不到百里卻有一條熙寧河。
熙寧河也屬黃河的一條支流,是從黃河中下游延伸來的一條小河。
河沿岸有一座小城,為宥城。
宥城雖小,卻因為臨近中原,比朔方要繁華些。
不過按軍事及商業地位,朔方城位於長城的一端,是一處內外交流的要道。
不過這幾年塞外風波不斷,已鮮有商人經過朔方就是了。
郭佑之與安於法簡單商議,便決定要帶著千人流亡隊伍去往東邊投奔宥城。
安於法往來時的雪地上極目遠眺,眼中似乎要望見穆桂芝和安青苗的身影。
郭佑之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們會平安的。放心罷。」
郭佑之也知道自己的安慰有些牽強。穆桂芝她們三人或許是跟著被衝散的那些人往南走了。
可她們的境地也不會比這一千人要好到哪去。
當下嘆了口氣。
是生是死,聽天由命罷。
……
半月後,終於到了春分。
早上起床時,望見軍帳上白雪稀薄了許多。一輪溫暖的太陽在頭頂上放出光熱,照得軍帳間一片雪白。
「開春了。」
龍淮君喃喃道。
雪在化,可看樣子還要很久才能化盡。從這之後,氣溫漸漸回升。就要望著雪層一點點融化,數著遼軍進攻的倒計時了。
白雪被陽光照著有些晃眼。
孫小小風風火火的跑進來,手上臉上黑黢黢的,不知道在哪裡抹了煤灰。
「大人,你醒啦!」
龍淮君看她滿身狼狽,臉上通紅,不由奇怪:
「你這是去打仗了?」
孫小小嘿嘿一笑,牙齒白似珍珠。從口袋中掏出兩個巴掌大小的烤番薯(就當是有,平行世界)。
她眼裡充滿希冀,笑盈盈地望著龍淮君的眼睛,嘻嘻一笑:
「大人,吃烤紅薯。」
很久沒吃過這個東西。倒有些想念。
從前每在大街上看見有人賣烤紅薯,都不由會稍許停步。不過她從來都是只看不買。
倒不是因為窮。只是覺得要在大街上站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等著老闆把紅薯遞到她手上,然後又要小心翼翼地剝開紅薯皮,一點點的擓著吃,就覺得麻煩。
她既不喜歡湊熱鬧,也不喜歡麻煩。索性就不吃,反正她也沒什麼口腹之慾。
從中選一個稍軟的。
「你也吃罷。」
孫小小把另一個較大的捧在手中,偷偷望著她。
龍淮君把紅薯掰成兩半,登時騰出一股熱氣。先用舌尖試探一下,覺得溫度不燙,才輕輕咬下一口,小心翼翼地含在嘴裡。
紅薯經烤過之後,質地軟糯。稍抿幾下就咽入腹中。
龍淮君見孫小小一動不動的望著自己,一怔,奇道:「為何盯著我?」
「大人真好看。」
孫小小衝口而出,話音一落,連忙捂住嘴。怯生生的偷看龍淮君的臉色。
「油嘴滑舌。」
龍淮君搖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
孫小小鬆了口氣,更覺得龍淮君可愛親切,表面的冷漠其實是一種佯裝假象。
當下把手中另一個紅薯也遞給她,「大人,我這還有一個。」
「我已吃飽啦。」龍淮君搖搖頭。
「可大人才吃一個,那麼小,怎麼吃得飽?」孫小小撅嘴喃喃道。
但龍淮君既然已經拒絕,她就不好再勸了。這些天相處她已經明白,無論大人說什麼,除非道理講得過她,不然就休想讓她把說過的話收回去。
孫小小有時也頭疼大人的執拗。可換而言之,這也算是一種可愛之處了。
……
一個年輕道人站在軍帳外。
他身邊站著一個穿著紅襖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此時東張西望,眼中卻充滿了好奇。
「哥哥,龍姐姐就在這裡面嗎?」
「應該是在的。」
年輕道人道。
「那大哥哥也在嗎?」
年輕道人知道她所說的大哥哥,其實是人們談論的那個朔方新軍的郭校尉。
「應該也是在的。」
那小女孩登時拍手笑道:「太好啦,那咱們趕緊進去找他們罷。」
年輕道人握著小女孩的小手,望著她神采奕奕的模樣,卻嘆了口氣,鬱悶道:
「一路上我怎麼逗你你都不高興,怎麼你一聽到郭道平就喜笑顏開,你是嫌棄我嗎?」
小女孩見他說得可憐,心裡有些難過,拉緊他的手搖頭道:「沒有啦,哥哥陪我玩,我也很高興的。」
她嘴巴一嘟,仰頭望著年輕道人撒嬌。
年輕道人心下一軟。摸了摸她的頭頂:「軍營不能隨便闖,我已叫人送了口信進去。等會就能見到你的大哥哥啦。」
龍淮君捧著紅薯卻還沒吃完,把它當暖手爐一般捧在手心裡,一邊坐在榻上,一邊翻閱自己繪製的地圖。
這地圖經過她這幾天的增補,借鑒了其它的資料圖鑑。已算得上詳實細緻,可堪一用。
孫小小在一旁靠著火。
她見龍淮君咬一口紅薯,自己也跟著咬一口。頗有趣味。
忽然帳篷掀開,一個腰中執劍的士兵拜道:「龍副尉,有人來拜。」
「哦……是誰來見我?」
「來人是個道士。那道士自稱是全真教清和真人,帶著一個小女孩來見您。說是你的妹妹。」
士兵語氣恭敬無比。自那一晚后,龍淮君的大名已被傳得沸沸揚揚。轅門射矛的故事,已成了軍中的佳話。
「我妹妹?」
她未及反應,卻只關注了「妹妹」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