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新年利是

  從武漢返回東莞後，柳絮又恢複了機器人般的流水線生活，每天三點一線，宿舍，食堂，車間，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在大成廠上班，除了身體上的勞累外，精神上的壓力簡直讓人崩潰。上班時每個人的精神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在冷酷無情的車間裏，所有工人用近乎失去尊嚴的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換取少得可憐的薪水。


  打工生活充滿了辛酸，浸透著苦澀。為了生存，數以千萬年輕的外來工，不得不強忍著對生活的不滿，年複一年地在漫長的流水線上消耗著大好青春。


  時間一天天過去，很快到了那年春節。柳絮沒有回家過年，她不想回去麵對父母沒完沒了的責罵。


  放假前幾天，行政部貼了一張通知，通告全廠過年放假三天，屆時行政部會舉辦春節聯會晚會，希望有唱歌跳舞特長的員工勇躍報名參加。


  看到放假通告後，大家都很開心，天天念叨著假期怎麽度過。沒日沒夜的勞作早就讓這些身處異鄉的年輕人身心俱疲，他們都期待著放假好好放鬆一下。


  有些年長的工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他們選擇回家與父母孩子團聚。年輕人工資本來就很低，加之平時花錢大手大腳，到了年底手頭都很緊張，大多數人不打算回家過年。


  有些人外出打工多年，長期遠離家鄉和親人，親情早就很淡漠。對於他們來說，老家已經沒有多少牽掛，他們不太看重回老家過年。


  雅新和林大哥的小孩在老家上學，他們每年都要回老家過年。


  回家前，雅新將出租屋的鑰鎖交給柳絮，讓她放假期間去出租屋做飯吃，她知道柳絮在食堂吃得不好，囑咐她趁著放假好好調養身體。


  柳絮接過鎖匙，再三謝謝他們的好意，不過她不敢去出租屋那邊，工友告訴她，過年期間治安不好，經常有入室搶劫等事情發生。


  說實話，大成廠附近的治安的確不好。柳絮進廠不到半年，周圍就發生了幾起惡性刑事案件，柳絮一向膽小怕事，隻要聽說有刑事案件發生，她嚇得白天都不敢出門。


  放假前一天，廠裏給每位員工發了一包糖果和一包瓜子，這是廠裏發給底層工人的新年禮物，看起來有點像哄三歲小孩似的。


  不過領到禮物後，大家都很開心，有一位老員工說道：“全廠有一萬多人，老板給所有人都發放了糖果瓜子，說明他還是在意我們。如果他不發，我們還得在這裏做事，出來打工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享福。”


  說得也是，老板給員工發禮物是他的心意，不發又能怎樣呢？如果去別的工廠，說不定還沒有禮物發放。


  在東莞比大成廠待遇差的工廠多的是，隻不過有些人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潛意識裏總認為別的工廠比大成廠要好，大成廠差不多每天都有工人辭工或自動離廠。


  大成廠從管理人員到底層工人的等級製度劃分得很細，除了工資差別外，年終獎和紅包也有很大的差別，職位越高，年終獎和紅包就越多，發到工人手上，就隻有一包糖果和瓜子。


  像東莞其它工廠一樣，大成廠也有年終尾牙抽獎的風俗，獎品是由原材料供應商提供的。他們為了表示對大成廠的感謝，以尋求來年生意上的合作，他們年終都會給大成廠送一些禮品表示謝意。有毛毯，自行車，電風扇，電視，現金，等。


  作為當地有名的大公司，大成廠有數以百家的供應商，他們送來了不少禮品，老板將這些禮品用抽獎的方式分給管理人員，員工沒有資格參與尾牙抽獎活動。

  大年三十晚上，行政部組織的晚會如期在生活區廣場上舉行，參加表演的都是車間工人。由於事先經過排練，晚會節目很精彩，大家都玩得很開心。


  想不到那些女工平時穿著廠服，戴著工帽，在車間裏一副膽顫心驚的樣子，其實她們中有很多人能歌善舞，平時超負荷的勞作，使她們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在暗無天日的車間裏，她們大好的青春年華隨著流水線的旋轉一天天逝去。


  大年三十晚上，食堂給員工加了餐，每人發一個雞腿。讓柳絮感到驚喜的是，長期不見油水的菜竟然也能吃出味道來。


  進廠半年，她第一次覺得飯菜有點味道，那天也是第一次吃飽。


  這是柳絮在東莞度過的第一個春節，那幾天她很想念親人和好友。可是在當時的處境中，縱有千言萬語，她也無處訴說，無邊的寂寞與深深的掛念隻能藏在心裏。


  大年初三正式上班，根據工廠的慣例，開工那天香港財務經理要去車間發“利是”。


  “利是”是廣東人的叫法，就是通俗的“紅包”的意思。老員工說每人隻有十塊錢，那時工資低，十塊錢也不是小數目，隻要有錢領大家就很開心。


  上班第一天，柳絮和其他工人一樣，都沒有心思做事，時不時向車間大門望去，盼望香港經理早點來到二車間。


  雖然那十塊錢遲早會發下來，可是人對金錢的占有欲總比較強烈，巴不得早點領到手。


  十點左右，一位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男子拎著提包走進車間，他笑著用白話和大家打招呼：“新年好！”阿輝和另外三位線長連忙操作生硬的白話應和著：“林生，恭喜發財！”柳絮後來得知林生是會計部的香港負責人，大成廠所有進出帳都有他審核批複。


  那天阿豔沒有返廠上班，車間工人膽子比平時大多了，幾位女工也跟著和道：“恭喜發財，紅包拿來！”她們說香港人和廣東人有這樣的習俗，過年時隻要說一句：“恭喜發財”，他就會給你一個紅包。


  並不是所有的香港人聽到這句話都會派紅包，柳絮日後進了一家港資廠，一位香港經理曾經鬧個這樣的笑話：大年初六開工，一位辦公室職員給那位香港經理拜年，剛說了聲：“新年好，恭喜發財！”誰知那位香港經理不想給紅包，但又不想讓大家覺得他小氣，他連忙走進辦公室，躲了一上午都沒出門。那件事大家在背後取笑了好長時間，不過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給他拜年。


  來到二車間後，林生打開皮包，裏麵全是一遝遝的十元錢。他沿著流水線給每人發了一張，領到錢後大家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這十塊錢頂得上一天半的工資。


  那天很多車間主管沒上班，車間氣氛比平時要活躍很多。一些膽大的女工便在各個車間裏來回穿梭，追隨發利是的林生，想從他手上多拿幾張十塊錢。


  如果她們在車間裏碰到林生正在發利是，便湊過去說聲：“恭喜發財！”


  由於車間女工穿上廠服後很難區分，加上林生對她們又不熟，他以為她們沒有領到錢，便又遞給她們一張十塊錢。


  吃中飯時，有人議論說有一位女工追在林生的後麵不停地要利是，那天她共拿了八十塊錢，頂得上大半個月的工資，她的收獲讓那些膽小的女工羨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