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煙消雲散
若說死而複生是妄想,那麽陳小洛做到了。
山穀的竹林蒼翠如洗,茵茵綠草間,夾雜著各色芬芳馥鬱的野花,幾隻蝴蝶追逐著,打鬧著,從花朵上飛過,纏綿的像是剛剛曆經分別的戀人。
白衣的女子從竹屋推門出來,手裏端了杯冒著熱氣的清茶,走近了,茶水的清香飄進燕瀟的鼻腔,輕嗅一息,仿佛神識心靈都被洗滌的一片清明。
接過杯子道了聲謝,燕瀟側著腦袋看去,這麽多日子處下來,雖已相熟,卻始終不知該稱呼這女子什麽。
記得剛醒來不久,身邊便是她在照顧,那初入目的景象,讓燕瀟覺得像是遇到了下凡的仙女,舉手投足之間,都有種離塵的氣息,俗世中也隻有在畫裏,才能看到如此美麗的女子。
細想一下,也確實在畫中,燕瀟見過這女子。幼時隨陳小洛一起去國師房中偷酒錢的時候,陳小洛指著他父親房間的畫像驕傲的吹噓道,那仙女是他娘親,當時燕瀟隻心裏鄙夷,覺得陳小洛那般吊兒郎當,怎麽會有個仙女似的娘親,如今真人就在眼前的時候,燕瀟又覺得,細看下來,那眉那眼,分明與小洛是像的。
對方輕咳一聲,把燕瀟從回憶中喚回來,燕瀟自知又魔怔了,低下頭猛喝了幾口茶,卻聽身旁的女子靜靜道:“瀟瀟,小洛要回來了。”
冬去春來,大半年的時光,陳小洛要回來了。
燕瀟手裏撥著茶葉的動作一頓,心頭突突的跳了幾下,又是欣喜,又有些害怕,卻聽的身旁的女子又道:“待小洛回來,我便離開了。”
“離開?”燕瀟不解的問道:“您,不再看看他?”
“不了。”女子苦笑一聲,“小洛到底是凡人,交集的多了,於他命數不好。”
歎息一聲,燕瀟可惜道:“可是小洛,他多想有個娘親。”
身旁的人沉默了,久久沒有開口,燕瀟扭頭一看,卻見朦朧的麵紗已經蒙在了女子臉上,隻留了一雙空洞的眼睛在外麵,少了畫上的靈動天真,多的滿是無奈滄桑,開口,聲音靜的像是一團寂寥的空氣。
“我曾身體受挫,苟延殘喘活到今日,全憑兄長一口仙氣吊著,你是小洛拚了命也要救下的姑娘,我能為你和小洛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我們原屬兩界,強行在一起,反而會改了你們的命數,這是天道所不容的。”
燕瀟惋然,當初的事情,她自是記得清楚,撞上耶律賀刀鋒的時候,她是用了十足的力氣,脖頸的鮮血噴出來,濺了她滿臉,本已是必死的人,她卻在幾天之後,悠悠的醒了過來,仿佛那日慘烈的自盡,不過是一場夢境,可想要觸摸一下割斷的脖子確認,手腳卻已不聽使喚,而她身邊,躺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陳小洛。
陳小洛那個傻子,拚了命不知用什麽秘法,動用了封塵的“鎖魂符”,把她的魂魄留在了軀體裏。
按理來說,動用這等秘術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會即刻遭了反噬而死,可陳小洛卻瀕臨垂死,留了一口氣,同她說了幾句窩心的話,他說瀟瀟,聽聞新晉的狀元郎英俊瀟灑,其妹妹溫柔多情,我們是不是,是不是該去垂涎一下。
當時燕瀟眼裏流著淚,舌根僵硬,含糊不清的反駁陳小洛,說不了,再把人家兄妹垂涎到兩情相悅,就於倫理不和了。
陳小洛麵色蒼白,眼睛鼻子裏不斷的冒出血水,苦笑一聲,看著她滿目寵溺,無力的道了一聲好。
末了,陳小洛闔上眼睛之前,悄聲對燕瀟說道,其實,他這輩子,心中的絕世美人,自始至終就隻有一個她而已。
燕瀟當時哭的絕望,以為陳小洛必死無疑的時候,一個蒙著麵紗的女子出現了,她救回了陳小洛,並承諾一直照顧燕瀟痊愈。
而一次偶然,下床練習走路的燕瀟,看到女子的臉龐時,想起了陳小洛的娘親,而女子也坦然承認,她就是小洛的娘親,仙郡肖鸞。
卻原來,小洛之所以沒有被鎖魂符反噬而死,不過是身體裏埋了她一條仙根,仙根雖幫他抗住了反噬,可凡人肉體怕是終究駕馭不住,會焚斷他的筋脈,如今她無奈把仙根取回,陳小洛也徹底變成了一個會生老病死的凡人。
這一切,陳小洛並不知情,他隻知道拚了自己的性命,不管不顧的去救下她,他不愛朝綱的爾虞我詐陰險算計,卻甘願俯身二哥哥身旁,助他步步為營,握住大梁權勢,好作罷了兩國的聯姻,他知她身為公主,不會丟下大梁去逃婚,他就用她最願意看到的方式,截斷了她踏上晦暗餘生的路。
他也確實在最後關頭,趕上了,他握住了九成把握,可她卻選了餘下的那分,迫使陳小洛無奈,用自己的命救下她來。
經過一係列變故,如今燕瀟心中淒楚,卻也知足安樂,因為她發現她最在乎的人是陳小洛,而陳小洛也是愛她的,可能就如同二哥哥所說的,天上地下,再也尋不出兩個他們這般臭味相投的人了。
清風吹過,身旁的女子站起身來,靜靜的看著前方,目光漸漸有些癡了,燕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手中的茶水握的心都暖了。
那個錦紅衣衫的男子步步走來,眼裏笑裏,都是她。
燕瀟下意識的遮了遮脖頸的疤痕,縮著下巴喚了聲:“小洛。”
聽到呼喚,陳洛點點頭,恨不得即刻跑過去,同燕瀟鬥嘴三百回合,再把她愛吃的點心給她,卻還是先依著禮儀,朝著麵前的肖鸞行了個禮,誠懇的道:“謝神醫救治之恩。”
肖鸞上前扶起陳洛,細細端詳了片刻,終是狠心道:“不必多禮,我與你父親是故交,救你們,也算償了他的情。”
陳洛聽的有些不明所以,卻聽肖鸞又道:“瀟瀟身體多加修養便會好起來,如今大梁國勢已定,你與君主的承諾,也算完成了。”
話語忽然停頓,陳洛聽著耳邊的聲音漸漸有些沉了,一抬頭,卻見麵前的女子背過身去,淡淡的道:“我該走了,以後,你們多加照顧自己。”
陳洛俯身再次行了個禮,感激的道了聲,多謝。
一句多謝,肖鸞在耳邊慢慢回味,心裏如江海翻了天,卻又極其隱忍著,逃似的離去了,滿腹苦水,隻隨著淚水咽回了肚裏。
陳洛有些迷惑,但心想著,世外高人的脾性,大多都是怪的吧!於是滿心歡喜的,把目光又放在了燕瀟身上,卻見眼前極其想念的人兒,眼睛已經紅的蓄起了淚水。
“瀟瀟,你怎麽了?”
燕瀟伸手把眼淚抹幹,心頭有些哽的慌,隻有她看到了小洛的娘親背對著他時,眼裏滿是收持不住的淚水,她想過去告訴小洛,那就是你的娘親,可她還是遵守了她與小洛娘親的約定,隻字不提。
看著麵前熟悉的臉龐,大半年的算計綢繆,陳小洛的臉已經褪去了少年稚嫩的模樣,瘦出立體的棱角,流轉的眼神中,帶了殺伐果斷的從容,陳小洛從來都不是個庸才,這點,早就被慧眼識珠的二哥哥看穿。
想到這裏,燕瀟心頭更像是有千鈞壓著,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小洛,登基的,是我二哥哥,對不對?”
陳洛聞言,沉默了一瞬,還是如實點了點頭,見燕瀟悲痛的落下淚來,陳洛張張口,隻能說了一句,“瀟瀟,節哀。”
這個結局,燕瀟是預料到的,可事實擺在眼前,她的心裏隻有難過。
“我大哥哥,去的可安詳?”
陳洛猶豫片刻,道:“據說一劍封喉,沒什麽痛苦。”
“那就好。”燕瀟擦擦眼淚,把袖子都沾濕了,淚水還是止不住的留下。曆代的皇位之爭如何慘烈,她一直有所耳聞,可她的兩個哥哥那樣好,她想讓他們一直都安寧快樂的活下去,可君無二主,這是必然的,她幼時希望大哥哥登基,大哥哥謙和仁慈,一定會善待百姓和二哥哥,可長大後,她經曆了百姓淒苦顛沛流離,卻又希望大梁的君主是個二哥哥那樣利落果斷,有勇有謀,敢於對抗北狄的人,如今半年過去,二哥哥大權在握持兵有道,固守梁國不再被北狄侵擾,她希望看到這樣梁國,卻又不想大哥哥就此隕落。
她恨二哥哥嗎?燕瀟也不知道。可想想,又會有哪代君王,放個曾經的太子在身邊,所以大哥哥的結局,注定是個悲劇。
看著悲痛的燕瀟,陳洛伸手將她擁進壞裏,安慰道:“說不定這一切,也都是你大哥哥所期盼的。”
燕瀟無力的抵在陳小洛懷裏,歎息一聲,點了點頭。
“大梁國勢已穩,我答應皇上的承諾也做到了,以後哪裏都不去了,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聽聞玄清派咱們那未曾謀麵的師傅,分外“惦念”我們,希望我們攜了禮去探望,我帶你去見見,好不好?”
闔上眼睛,在陳小洛安靜溫暖的懷抱裏,燕瀟覺得太多的事情,讓她身心都些乏了,隻輕輕的道了一聲,“好。”
山風吹過,靜悄悄的,燕瀟想著,所有的愛欲哀懼,都會隨著每個人的離去,塵歸塵土,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