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按理說, 她是新嫁娘, 三朝回門, 花廳裏不該是這樣冷清的場景。
??隻是她做下了那樣的事情, 令整個賀家蒙了羞, 如今還能回來已經是母親力爭之下的結果, 哪裏還敢再有所求。
??賀蘭因垂下眼, 短短三天,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好像也一夜之間迅速成長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什麽時候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意識到, 過往那些錦衣華服,名利富貴,都成了黃粱一夢, 與她再無幹係。
??看著母親憂思重重, 還勉強撐起笑臉,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同她敘話, 賀蘭因眼神暗了暗, “娘, 我沒事的。我不在賀府了, 您以後要多保重, 流風院那邊,您也別太和她們計較, 父親這性子您也知道,寵愛隻能一時, 掌家之權握在手裏才是真的。”
??“……您是正妻, 不管她們怎麽蹦躂,賀蘭瑤的親事還是握在您手裏的,隻要您緊緊拿捏住了這一點,她們也不敢太放肆。從前……從前女兒有許多對不住您的地方,可是如今嫁作人婦,無法再侍奉您了,唯望來世,結草相報。”
??邱氏握著女兒的手,剛想開口,鼻子一酸又說不出話來,隻連忙低下頭,不想讓女兒看見自己這幅樣子。
??感覺到熱淚一滴一滴落在自己手背上,賀蘭因禁抿著嘴,半晌說不出什麽話來。
??“張舉人,還有你婆婆,對你可還好?”
??賀蘭因想起新婚夜晚上張喻對自己的冷淡,以及第二天早上向婆婆請安時候遭遇的冷眼……可是這又怪得了誰呢?
??張喻不計前嫌答應求娶她,已經是她的萬幸。
??她輕輕點頭,“他們待女兒都很好,您別擔心。還有,日後莫在父親麵前提起女兒了,免得他遷怒您。”
??想到這裏,她又囑咐道。
??她在杏花宴上做下這樣的醜事,不僅拂了賀沈兩家的麵子,還讓賀家與定北侯府從此結了仇。
??如今父親對她不聞不問,也是她應得的。
??隻是本來母親在府裏的日子就不好過,她害怕為了自己母親再惹怒父親。為了她,不值得。
??又想到當日她真正想算計的那人,賀蘭因眉眼黯淡下來。早知他不喜歡自己,可沒想到他竟然能狠下心腸將自己推給定北侯世子。
??經此一事,再聽到王頌庭這個名字,她心裏半分綺念都不敢再存。
??她真的知錯了。
??“呀,這不是姐姐嗎?今日沒記錯的話,是姐姐三朝回門的日子吧,怎地這花廳如此冷清?”
??門口想起女子嬌柔的聲音,片刻後又聽她捂著嘴笑了笑,道,“啊想起來了,杏花宴上您做了醜事,也無怪今天這般可憐形狀了,真對不住,這麽大的事我都忘了。”
??賀蘭因轉頭看她,她今日穿了件杏色對襟上襦,搭水碧色十二幅馬麵襴裙,一改往日柔順溫和的樣子,整個人都隱隱有了些鋒芒。
??仿佛這才是她本來的樣子。
??賀蘭因覺得,她可能是以為自己走了,賀家隻剩下她這麽一個小姐,因此就不用再壓抑偽裝了。
??她低低笑了起來,一個庶女而已,她何必與她一般計較?
??邱氏卻忍不住,從前女兒還在賀府的時候,賀蘭瑤哪一次見著女兒不是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難道現在她以為她的阿因嫁出去了,自己就能夠取代阿因在這個家裏的地位嗎?
??當下便厲聲嗬斥道,“蘭瑤你在賀家一不占嫡二又非長,也敢用這樣的語氣對你的嫡姐說話嗎!傳出去我看你還嫁得了哪個好人家!”
??賀蘭瑤唇的笑意慢慢收了起來,是啊,她怎麽忘了,她的親事還被捏在夫人手中。
??她眨了眨眼睛,走進廳堂,對兩人福了福身,又道,“先前不過是妹妹一番玩笑之話,想來姐姐應該不會放在心上吧?您覓得良婿,妹妹還沒恭喜您呢。”
??賀蘭因別開眼,不理會她的諷刺,平淡道,“也祝你早日像我一樣得嫁良人。”
??到了下午,張喻來接她了。
??她站在門口,久久望著尚書府。
??張喻於心有些不忍,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一時做錯了事的姑娘罷了。隻是這世上,有的錯是難以挽回的。
??他輕咳一聲,“以後還會有機會回來的。”
??賀蘭因站在夕陽下,最後看了眼屹立在長安街上的尚書府,“嗯”了一聲。可是她心裏明白,從此以後,也許再沒辦法回來了。
??殘照當樓,天邊飛過幾隻從鄉野間的青川野溪來的白鷺,長安街上仍然市盈珠璣,繁華如舊。
??恍惚間,她似乎又聽見戲台上穿青衣的花旦飛一縷眼風,撚起蘭花指,咿咿呀呀地唱著:“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生、早悟蘭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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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安和侯府。
??“怎麽到現在你也還是毛手毛腳的,能不能小心謹慎點?”沉棠將荔辛從眼前撥開,拿起掃帚將地上的碎瓷片掃到簸箕裏。
??她素來溫柔,連訓人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也沒什麽氣勢。
??顧昭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盞,卻沒有顧忌自己被洇濕的衣袖,而是急切問道,“沉棠,你剛剛說什麽?”
??沉棠不明所以地回答,道,“奴婢剛剛說,讓荔辛能不能小心謹慎點。”
??“是了,小心謹慎……”顧昭喃喃道。
??這兩天夜裏她時常驚醒,因為總是夢到蕭暄。
??她那天見過蕭暄後,便著人去打聽了一番,這才知道蕭暄被封為慎王了,還在長安街上立了府。
??這在前世是沒有的事。
??前世這個時候,蕭暄因為極受皇上寵愛,被封了玠王,並且仍在宮中皇子府住著。
??皇上為他賜了“慎”的封號,是希望他小心謹慎,那麽,是不是因為之前蕭暄動作太大引起了皇上注意,還是說她令人交給姑姑的信起了作用?
??不管哪個原因,他能有今天,她就是開心的。
??她又走到書案前坐下,心裏想著另外的事也要提起日程來了。她得盡快找到莊亦行和柳清河。
??可是,柳清河好找,畢竟是江南舉子,而且聽說他縣試府試成績都非常好,這時候雖然還不到鄉試,但他也應該已經名聲在外。
??然而莊亦行此人卻是沒有定蹤的,總有人說他三月下了江南,可四月又有人說在楚地乘鶴樓見著了他。
??真是頭疼。
??她煩躁地放下筆,紙上儼然寫滿了“柳清河”“莊亦行”的名字。
??“沉棠,我去趟濟覺寺,申時到月門山來接我。”
??沉棠一抬眼,發現已經不見了她的蹤影,於是搖了搖頭,繼續低下頭描著花樣子,前些日子姑娘新裁了衣裳,還剩些料子,正好她可以給姑娘做幾條帕子。
??前些日子她看見姑娘帶著的絹帕,邊上都勾絲了。
??那邊蘇宴正看著這一屆舉子送來的策論,聽見門外響起敲門聲,頭也沒抬地問,“誰?”
??隨後便聽見顧昭的聲音:“我,顧昭。”
??聲音小小地,像剛出生時候的小奶貓。
??他手一頓,宣紙上便多了個墨團。
??“進來。”
??顧昭看著他,張了張嘴,又黯然地低下了頭。
??蘇宴覺得她今日和往常有些不一樣,有種……被人欺負了上他這來尋求安慰的感覺。
??忍了忍,沒忍住,問道,“怎麽了?”
??他沒有問什麽事,而是直接問她怎麽了。
??有種親近的感覺,顧昭漫無邊際地想,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蘇宴的錯覺,他覺得好像顧昭的頭更低了。
??於是聲音放得更輕,“你來找我,總是有什麽事吧?這樣不說,我怎麽幫你?”
??還有幾分無奈,顧昭想。他怎麽知道自己來找他一定是有什麽事呢?她和他又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關係。
??再開口時,就有了幾分委屈,“我來找你為什麽一定有事,你總是這樣無理取鬧。我都不會覺得我有事來找你你一定會幫我,你要是煩了我,就、就直說好了……”
??蘇宴從她開口就一直眼帶笑意地看著她,讓顧昭說完之後就開始心虛,她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兩個人之間,怎麽看都是她自己在無理取鬧啊。
??誰知蘇宴竟笑著同她賠罪,“是,顧小姐說得對,是蘇某小人之心了,也是蘇某無理取鬧。”
??他不說還好,一說顧昭就更不好意思起來,但還是堅持著,“那,那你都這麽說了,我就原諒你好了。”
??因為心虛,她的聲音並不怎麽高,有種哼哼唧唧的感覺。
??蘇宴垂下眼,每次見她,她都不一樣,有時候乖巧,有時候大膽,有時候又像今天這樣,嬌嬌怯怯。
??而他好像永遠都是這幅樣子,她會不會覺得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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