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還沒扔?”他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夾起手帕在顧昭麵前晃了晃。
??顧昭看著他, “嗝。”
??他手一抖, 手帕掉了下去, 肩膀小幅度地顫抖, 看得出來憋笑憋得很辛苦。
??怎麽這麽可愛?
??顧昭羞憤地瞪著他。
??蘇宴平複下來, 眼裏浸滿笑意。
??在顧昭看來, 似乎比夏天的冰碗, 冬天的烤紅薯還要動人。
??他傾身上前,“為什麽手帕還沒扔?為什麽因為我有喜歡的人生氣?”
??顧昭推開他,“不知道。”她本來應該大聲吼回去, 可是一觸及他的目光,她就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潰不成軍得如此輕易。
??這個人, 縱然有千百般不好, 可她一見著他,便就隻記得那萬分之一的好了。
??他是海底月, 是天上星, 是她此生所有的可望不可即。
??她低下頭, 覺得在馬車裏的時間太難熬。
??“我好像沒跟你說過, 我鍾意的姑娘, 叫做顧昭。她一笑,我願意為她彈琴, 為她折花,願意將這半生都奉給她;可她一哭, 眸子裏泛上水光, 我就想把命獻上。你說,她能明白嗎?”蘇宴黝黑的眸子盯著她,深沉的堅冰之下是星火萬點。
??顧昭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麽。
??於是閉上。
??過了一會兒,她陰陽怪氣道,“她不明白!畢竟她又不喜歡吃肉丸子!”
??蘇宴啞聲笑了下,隨後認真道,“你真的沒看出來我喜歡你?你以為,我對誰都是來者不拒的嗎?還是說我這麽閑,遇上誰都願意幫忙?”
??他目光沉如深水,帶著一股子令人無法抗拒的溫柔味道,直直看著她。
??顧昭幹脆頭也不抬了。
??蘇宴又說,“等你及笄,我就去你們顧家提親好不好?”
??顧昭猛然聽見這話,激動地站起來,頭頂到馬車蓬頂,她“哎喲”一聲,捂著頭,眼裏又綻起淚花——這回是結結實實被疼的。
??蘇宴把她扯下來坐著,伸手揉她的發頂。
??顧昭從他說“我鍾意的姑娘,她叫顧昭”開始,心裏就說不上來是什麽感受。她覺得很震驚,然而下一瞬她又冷靜下來——仿佛,就應該是這樣。
??非常出人意外,可是真正發生,又覺得,這樣也沒有錯。
??可是她卻猶豫了。
??蘇宴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她的答複,“嗯?”了一聲,尾音輕輕上揚。
??像茶沸時第一縷碧煙,又像高樓上望見的最後一抹暝色,鬧得人心裏七上八下,不得安寧。
??“誰稀罕你來提親!又沒有說要嫁給你!”顧昭再次拂開他的手,自己揉著頭頂。
??等了一會兒,見蘇宴沒有說話,她又忍不住凶巴巴道,“我說不稀罕你就不說話了嗎!是不是想反悔!我就知道你隻是說說而已!”
??蘇宴低低笑起來,“不是,就算顧小姐再嫌棄蘇某,蘇某也還是一心對顧小姐死纏爛打,企盼她能垂憐一二。”
??待顧昭回了國公府,她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蘇宴說了什麽?
??他是說了,等她及笄,要來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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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下朝回來,就看到了等在書房裏的侄女謝芳菲。
??他捏了捏眉心,這個侄女哪哪兒都好,就是太執著。
??他早就接到了自家大哥的信,知道侄女回王都來是想幹什麽,現在巴巴等在書房,不是為了蘇宴是為了誰!
??謝芳菲見著叔父回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他道,“那蘇宴就這麽好?”
??謝玄與兄長謝堯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從小到大關係極好。他膝下有幾個兒子,兄長膝下卻隻有這麽一個女兒,他與夫人幾乎是把這個侄女當親女兒看待的。
??所以,見不得她為了一個男人這樣神魂顛倒。
??謝芳菲咬著唇,“是。”
??“想讓我怎麽幫你?”謝玄覺得頭疼。可是看著侄女,又不想潑她冷水。
??謝芳菲這才道,“我新做了一篇文章,您能不能幫我夾在謝家人的策論裏,著人遞交給蘇大人?”
??謝玄斂眉,“好。”
??他清楚侄女的心思,無非是通過這種方法讓蘇宴注意到她。
??畢竟侄女的文章,當初曾被實遠居士稱讚過“揚葩振藻,璧坐璣馳”。
??可是……他搖了搖頭,覺得她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
??謝府這些事蘇宴是不知道的,他隻知道這一天他又收到了謝府遞過來的策論。
??因為鄉試在即,所以很多學子都開始查漏補缺起來。有的人回頭去啃四書五經,有的人找來往年的卷子做策論,有的人鑽研典籍力求做出好文章……
??沒有門路的人都是自己努力,有門路的人便想方設法想請鴻儒點撥。
??蘇宴雖然還算不上鴻儒,可是這些策論文章遞到他手上,一則是因為他當初連中三元,而今又官拜丞相,簡在帝心,比尋常人更能清楚陛下的避諱,這也是為了他們日後著想。
??二則,卻是因為這些人心裏的小算盤了,究竟要從科舉中出頭,實在是不簡單,所以這些舉子就抱著如果自己文章策論被丞相看中,從而得到舉薦,入朝為官豈不比科舉來得容易?到那時,這才是真正的一飛衝天!
??當然,也不是誰都有這個榮幸的,畢竟這高昂的潤筆費,一般人著實支付不起。
??而謝府,恰好是能支付得起的那一種。
??謝府今年下場的後輩一共四人,與蘇宴約定好每月月末來送文章。
??今天,便是謝府送文章的日子了。
??蘇宴看了看,這個月他收到了謝府的五篇文章,這其中最出彩的是一名叫謝山的舉子,語言平實,然而內藏鋒芒。世人皆道當今最喜文章花團錦簇,辭藻優美,因此不管寫什麽,都卯足了勁兒想寫得好看,這卻是本末倒置了。
??另外最差的是一個署名謝岸的,通篇倒是言辭漂亮,隻是一味歌功頌德讚美如今天下海晏河清,簡直是千年難逢一盛世,令人看了不知所雲。
??剩下三篇皆是平平。在他這裏,不以文辭論優劣,而是看立意。這幾篇,立意平平,遣詞用句又太刻意,匠氣太重反而失了靈性。
??他提筆依次在宣紙右下角寫下“可”“尚可”“否”。隨後卷起來,讓硯一著人送去謝府。
??謝玄收到經蘇宴看過的策論文章之後,就叫人把侄女叫到了書房。
??他還在想要怎麽和侄女說才能不傷到她的心,可見她來了,又懶得費心思,直接將五篇文章放在她麵前。
??因為他還是覺著,有的事情早點看清楚,比誰都好。
??謝芳菲幾乎是顫著手把麵前的策論打開,她第一反應就是先找自己的文章,看見右下角一個“尚可”之後,麵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從剛離開綏寧的時候,就期待著這一天。然而現在眼見結果卻完全與預料中相反,霎時,她一顆心如墜冰窖。
??她又去看剩下的策論文章,連翻三張都是“尚可”,還有一張“否”,這又讓她心裏好受了些。可是當看到最後一張下麵朱筆紅批一個“可”字時,她瞳孔猛然縮起,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幾乎是帶著哭音問,“他哪裏寫得比我好了?”
??早在她來之前,謝玄就看了這些文章,此刻聽到侄女的話,他有心想為她講解,然而在看到她的時候,幾欲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他現在說什麽,她恐怕都聽不進去。
??這個侄女,從小跟隨兄長親炙鴻儒,出入名門,眼界放得太高,這些年又被捧得不低,再加上文人相輕,她一時看不上人家的策論,也是情有可原。
??“你自己回去想想吧。”他目光澄靜,聲音低沉。
??謝芳菲低低應聲道是,紅著眼眶出了書房。
??後來到晚上,祝氏聽下人說謝芳菲在迎繡閣裏看書,連飯都不肯吃。
??便帶了人往迎繡閣去,一進屋便看見她一邊垂淚一邊捧著書讀。心下是止不住的憐惜,她揮了揮手,讓眾人下去,又從她手中把書拿走,歎息道,“你這是何必?”又從懷中取出繡帕為她拭淚。
??“不過是是篇文章罷了,何至於如此在意?”祝氏道。下午在書房發生的事,她已經聽老爺說過了,“你若是真喜歡他,待哪天我便帶你去參加宴會,屆時在宴上與他一見,豈不比千百篇文章都有用?”
??謝芳菲搖了搖頭,將壓在心底多年的事道了出來。她看得出嬸娘是真心實意為她謀劃,“三年前我參加賀家小姐舉辦的詩會,在詩會上一鳴驚人,可是後來離席,卻聽見竹林裏傳來兩名男子的說話聲,其中一人道,‘久聞謝家小姐文采斐然才識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另一人卻道,‘不過爾爾。’”
??“當時我想與他爭論,卻又忍下了,隻回去打聽了這人的名號,首先看過他的作品,再與之一論高下。可是後來真正打聽出來他是誰,我便歇了這心思。他的確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也許有時候世事就是這樣奇妙,再次見到他時,是在城外護國寺上,他當時似乎是急著要走,可是外麵正下著瓢潑大雨。我便讓丫鬟取了傘給他,他當時看著我,對我道了聲謝,嬸娘,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動心了。也許是因為那天天色太暗,寺裏這一切又太寡淡,他的出現成了唯一的光亮;又或許是因為,命中注定一般,我合該遇上這樣一個人,並且為他癡迷,為他淪陷。”
??她從小與父親出入高門草堂,身上有著不輸於男兒的凜冽灑然,就算說起這些話,也不像尋常女子一般忸怩羞澀。
??“嬸娘,請您幫我。”她聲音微澀,喉中發苦。
??祝氏卻想到半年前滿都城傳得沸沸揚揚的事,“你可知顧昭?在你走後,她可是對蘇宴癡纏得緊。還有王嫣,都中不是素來傳說她至今未嫁,是因為蘇宴嗎?”
??“王姐姐我知道,她心裏有人,是誰我都不知,不過,定不是蘇宴。隻是,顧昭?”她回憶了一下,“我記得她可是王都裏最紈絝的貴女,我走時她雖然才十一歲,但無論在什麽地方,已經跋扈到成了誰遇著她都得退避三舍的程度,她如何與蘇宴又扯上了關係。”
??“總不過是女兒家動了春心,隻是你也知道她跋扈。她定然是聽說過你的名號的,你如今回來,須得小心著她給你下絆子。”
??謝芳菲垂著眸沒有說話。離開王都三年,現在王都的人事對她而言已經是全然陌生的景象了。
??她應該做點什麽來融入這個地方?
??“嬸娘,我回來這麽些天了,怎的不見瑞堂哥?”她口中的瑞堂哥是嬸娘與叔父的嫡長子,從小與她關係最好。
??“鄉試在即,他約著幾個要好的同窗去了壁臨書院,八月初才回來。見他這樣,府上那兩個不安分的庶子,也都拎起包袱往壁臨書院去給瑞兒添堵去了。”提到兒子,祝氏有些擔憂,“我既盼著他這次鄉試能一舉成名,又怕……”
??謝芳菲沒聽清後麵的,隻笑了笑,道,“天道酬勤,表哥一定能高中的。”
??祝氏強笑著應了聲,“借你吉言了。”
??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祝氏從袖口中掏出一封請柬,放在謝芳菲麵前,道,“你回綏寧三年,現在王都的情勢已經不比三年前了,後日便去王家小姐的宴會上走一遭吧,也好與你從前那些手帕交聯絡下感情。”
??“隻兩人我要與你說道說道,便是吏部尚書賀成璧府上那一雙女兒,這兩人現在在王都的名聲已經爛了,你可切記不要與她們扯上什麽關係,但席間如有什麽人說起這兩人,你也莫要去搭話,免得惹了一身臊。”
??那一雙姐妹,因著年歲與她相當,是以謝芳菲是記得的。姐姐蕙質蘭心,妹妹善解人意,不知有多少男子在心底傾慕著兩人。
??她問道,“這是為何?”
??祝氏於是將兩人的事說了一遍,又感歎道,“可惜這如花似玉的兩姐妹,一點也不知潔身自好,落得如今的下場,卻是各人自找的。說起來,這兩人又俱是與那顧昭有些關係。”
??“什麽關係?”
??“也不是什麽特別的關係,不過是有些過節罷了。那賀蘭因與顧昭之間,似乎有些宿怨,至於賀蘭瑤,這其中又涉及到齊寅了。齊寅與賀蘭瑤先做下那苟且之事,後又把娶親的主意打在顧昭頭上,你說這不是把人當傻子嗎?”
??謝芳菲“嗯”了一聲,心想世上恐怕沒有這麽多的巧合。
??這時候,她心裏想見蘇宴的願望反而沒有這麽強烈了。因為在聽嬸娘這樣說了之後,她卻覺得更有必要見一見的人是顧昭。
??她既然喜歡蘇宴,那與顧昭便是遲早要對上的。與其被動認識,不如主動去接近。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尤其麵對這樣心機深沉的女子。
??她拿過請帖,笑著謝過祝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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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也收到了王嫣的請帖。
??隨之而來的,有蘇宴的信,讓她接下帖子,因為他也要去。
??可是,憑什麽他說讓她去她就去呀!顧昭這樣想著,嘴上又吩咐荔辛為她備上後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飾。
??距離蘇宴說出那些話,已經過了好些天了。這些天裏,她時不時會收到蘇宴命人送來的東西,有時是雕金嵌玉的長信宮燈,有時候是精美巧致的糖畫麵人,有時候是一個玉壺春瓶,有時候是一單綈素題畫屏風……
??她一開始很是驚喜,但後來又漸漸察覺出不對來,這分明是回禮。
??半年前,她正對他死纏爛打的時候,也時常令人送些東西過去,可不就是這些名目嗎?雖然樣式不同,但都是這些種類。
??他到底要做什麽呀。
??顧昭趴在床上,歎了口氣。雖然現在兩人的關係已經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可他仍然一如既往得不可捉摸。真是叫人挫敗。
??還沒等顧昭想明白,淳安堂那邊就叫人來請她過去用晚膳了。
??在國公府裏,平素都是爹娘一塊兒用飯,而她還有兄長以及祖母,都是各自在各自的院子裏用飯。
??現在又有人來請她,她就知道,祖母肯定是又有什麽話要跟她講了。
??果不其然,待用了飯,祖母便拉著她的手,仔細問了她對光祿寺卿,通政使司副使家的嫡子,內閣學士家的嫡長孫感官如何。
??這些全都是有意與端國公府結親的人家,而提到的這些人全都是借著各類宴會,與顧昭互相見過麵的。
??然而其實到現在,顧昭都記不清誰是誰。
??她拿了塊糕點在手裏,一會兒掰一小塊兒吃,含糊不清地問,“要不然還是別這麽著急吧?總歸我現在還沒及笄,咱們時間還長著呢。”
??顧老夫人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是都沒看上,把她麵前的點心碟子端走,“你跟祖母說說,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什麽樣的?
??蘇宴那樣的。
??然而這話顧昭卻隻能想一想,就是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說。一個月前,她才信誓旦旦,和祖母保證過,以後老老實實的,再也不去糾纏蘇宴。
??她到最後一塊糕點吃下去,“您這話問我就忒沒有道理了,總得見著了人,我才能知道喜歡不喜歡呀,現在您問我喜歡什麽樣的,我是真答不出來。”
??“你以前不喜歡蘇宴?”顧老夫人聽見她這樣說,很快就想到了蘇宴。
??“不喜歡。都說了是年少的荒唐事,有誰把那些荒唐事當真的呀?”顧昭彎著眸子笑。
??而顧老夫人在說出那話之後就後悔了,她覺得自己完全是在孫女的傷口上撒鹽。現在聽他這樣說,又鬆了口氣。
??可是,明明是應該高興的事,她卻又犯起愁來:要蘇宴那樣的她都不喜歡,那給她找個天仙來,恐怕她也不會眨眼吧?
??她想到遠在平順的孫兒,道,“也罷,改天給你哥哥去封信,讓他介紹一下他昔日的同窗給你。唉,往日總覺得你是這樣的家世,樣貌,在親事上肯定要好一通忙活。沒成想,現在的忙活與我從前想過的卻又大有不同。”
??“您別急呀。”顧昭身子前傾,伸手去拿祖母身邊碟子裏的糕點。
??顧老夫人看她辛苦,又氣又笑的把身邊的碟子往前放了一點,擺在她剛好能夠伸手夠到的地方。
??“你說你和你哥哥,怎麽親事上就這麽艱難,一個兩個的都對這些人挑挑揀揀,好像就沒誰配的上你們似的!”
??“唉,眼光高嘛,就是這樣的。要是我與哥哥眼光低了,到時候才有你們愁的呢!”
??顧昭見祖母還要說話,連忙起身道,“我想起前些日子想為您做身衣裳,現在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繼續描花樣了,祖母,我明天再來陪您啊!”
??顧老夫人有心叫住她,然而剛準備開口,連她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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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嫣舉辦詩會的日子,王頌庭一早便要出府,卻被王嫣命人攔下,“您不是說已經想清楚了嗎,所以這就是您所謂的想清楚?難道您真打算一輩子不見她嗎?”
??她是真沒想到,哥哥竟然有一天也想著要逃避。
??可是他分明比誰都明白,逃避是沒有用的。它隻能讓人學會僥幸,懦弱。
??“隻此一次。”王頌庭垂著眼,道。
??街道上漸漸有行人走過,仿佛春溪漸漸開凍,積雪的樹林裏接連響起鳥鳴聲。
??王嫣不想被人看笑話,她低下頭,讓步道,“下不為例。”
??到了巳時,人漸漸都來齊了,這時候卻聽見尾席上傳來一陣輕呼聲,引得眾人翹首而盼。
??隻見一女子著白色繡杏花上襦,淺青色長裙,發間簪著一支青蝶簪,又有幾多珠花擁成一簇,發尾墜了藏青色紋仙鶴的發帶,十分清麗動人。雖然笑著,卻仿佛又帶著幾分清冷孤高。
??這卻不是旁人,正是謝芳菲。
??“她就是謝芳菲?取得這樣花團錦簇的名字,人卻是有幾分脫俗出塵的感覺。”聽了宋問漁的話,顧昭驚訝道。
??她雖然不認得這個人,但卻是記得名字的。還記得很早以前哥哥在反對她喜歡蘇宴這事上,就提起過,說她比不過王氏阿嫣,謝家芳菲,蘇宴怎麽瞧得上她?
??然而在她看來,王嫣卻未必喜歡蘇宴。至於這謝芳菲,她卻是不知道了。
??不過,單是這第一麵看,嗯,是個美人。
??宋問漁看著她今日一身杏色上襦,下麵一條繡金線牡丹,綴黑色流蘇的紅裙,笑道,“你以為誰都能跟你一樣,長得花團錦簇嗎?”
??兩人說話間,王嫣已經向謝芳菲迎了上去,連聲道,“早聽說你回了王都,若不是給你下了帖子,是不是就想不起我來了?”
??謝芳菲連忙討饒,“怎麽會呢?我心裏可是一直念著王姐姐的。”
??“我可不管這麽多,今日詩會,你若是不做出三首詩來,我可就不會放你走了!”說著,她將謝芳菲帶到一邊的空位上,讓她坐下。
??很快就有人與她打招呼,“謝姐姐,許久不見了。”
??謝芳菲轉頭看過去,點頭道,“紀妹妹。”
??似乎是對她還能記得自己感到十分驚訝,紀鈴還想再說幾句,便聽到王嫣說話,於是閉上嘴,安靜下來。
??今日既是詩會,少不得要有人起興。然而,因為這詩會是由王嫣所辦,因此起興的任務也就落到了她頭上。
??“……我知道有的人願意作詩,有的人卻隻是來看看熱鬧,咱們今天不妨這樣,不作詩的人便當評委,順便每人壓一件彩頭,評定出三甲之後,便由他們各自挑選彩頭,剩下的全都捐了,如何?”
??一時席上無論男女,都紛紛稱讚起王嫣的玲瓏心思。
??顧昭想了想,將她烏發間一支攢珠赤金三尾鳳釵取了下來。這支鳳釵,做工十分精巧,鳳頭上是兩顆打磨得光滑圓潤的南珠嵌於眼睛處,鳳頭栩栩如生,鳳尾纖毫畢現。
??宋問漁見狀,將腕上的碧璽手鏈褪下,放在麵前。
??有了人做領頭,不願意參加詩會的便也就有樣學樣,紛紛將自己的飾物取了下來,一時間從王嫣的位置上望去,隻見案上珠光寶氣,熠熠生輝。
??謝芳菲此次就是為揚名而來,自然是端坐不動。隻是看見對麵席上的蘇宴將自己的玉佩取了下來,放在案上,不由得,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那會是她的。
??“大家心裏都有所決斷,正好,有意無意者,各自占半,那就請無意參加詩會的公子小姐挨個投壺射箭吧,若能射中,便可指定一人作詩。如果不能,便當眾為咱們表演一樣自己擅長之藝怎麽樣?”
??見沒有人反對,她又道,“咱們便從前往後開始吧,何小姐先來,隨後是柳公子,依次這樣輪下去。”
??投壺射箭,來源於君子六藝中的射禮,是王都裏王公貴族設宴時常做的一種遊戲,也是一種禮儀。
??今天所在的賓客,基本代表了整個王都的上流圈子。而像他們這樣出身的人,自然沒有不會投壺的。
??很快大家就輪完了,幾乎就沒有不中的。
??宋問漁坐在顧昭旁邊,把每個人的詩都仔細點評了一番。
??然而顧昭根本無心聽她說話,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蘇宴身上。
??他一個人坐在那裏,便自成一派風流。
??先前聽人說見到那謝芳菲就令人想起蘇宴,顧昭忍了忍,沒有與那人爭辯。
??在她看來,沒人能和蘇宴相提並論。
??突然,她注意到身邊的喧鬧全都沉寂了下去,轉頭想問宋問漁發生了什麽事,隨後便聽見男子的聲音響起,“某,想請謝小姐作詩。”
??她抬頭去看,是個麵容清秀的公子哥兒,此刻臉已經漲紅,但卻沒有要退縮的意思。
??宋問漁道,“先前謝芳菲已經作過詩了。這劉家公子大概是想要引起佳人的注意,可這未免也太蠢了。”
??眾人都知道,在詩會上,其實體現的就是急智。因為事先沒有泄題,所以,大家在詩會上作出的詩,都是現成想的。
??畢竟又不是什麽文豪宿儒,能在短時間之內作好一首詩,又沒有拚湊的痕跡,已經很難得了。現在又要讓她作第二首,這不是刁難人嗎?
??是以宋問漁才會說他蠢。
??殊不知這正中謝芳菲下懷。
??才作一首詩,怎麽能夠體現出她學富五車,博覽群書?如果和大家都一樣,隻作一首詩,縱然再好,也還是落了俗。
??但如果短時間之內,她作了兩手質量一樣上乘的詩,這便又大有不同了。
??她垂著眼,麵上有為難之色,“承蒙公子厚愛,芳菲自當勉力一試。”
??她看著麵前的茶杯,沉吟道,“平生詩酒遣年華,紙上風霜作倦鴉。白首重書燈火事,三杯五盞到天涯。”
??劉公子聽她說完,一副夙願已了的樣子,朝她深鞠一躬,回到了位置上。
??謝芳菲盈盈施了一禮。
??“她先前作的一首是什麽?”
??“我想想。”
??“我記得,但是謄了下來的。‘酒盞又中宵,笳聲過謝橋。天青新雪色,茶淡舊笙簫。簷雨請庭月,江風送晚潮。檀歌驚故夢,夜起話漁樵。’”
??一開始還是竊竊私語,到最後聲音就越來越大了,因為參與討論的人也多了起來,最後不知是誰說了句,“我看這魁首非謝小姐莫屬了。”
??這話一出,竟沒人反駁。
??謝芳菲幾乎是誌在必得的看著蘇宴麵前的玉佩。
??顧昭狠狠瞪著蘇宴,她也看見了謝芳菲如狼似虎般的眼神,要是他敢把玉佩給謝芳菲,她一定和他沒完!
??蘇宴感收到她有如實質的目光,舉杯往她的方向做了一個敬茶的動作,借著喝茶掩去了唇邊的笑意。
??並沒有人注意到這兩人的眉來眼去,他們隻想到由於那劉姓公子是最後一個投壺的,而他指了謝芳菲作詩,因此在座的賓客中還有一位是沒有作詩的。
??不禁覺得有些尷尬,要是能早點想到這一茬,就應該在他作詩之後再說的。
??然而現在“以謝芳菲為魁首”這般言論又出來了。
??很顯然,當事人也想到了這事,是以在看到王嫣投來的目光時,那沒有作詩的公子站出來,拱手作揖,“謝小姐才高,在下自愧弗如,便不獻醜了。”
??謝芳菲笑道,“劉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眾人又是一番推舉誇獎,謝芳菲這才一副受之有愧的樣子坐下。
??倒是忘了要讓劉姓公子為他們表演助興的事。
??“那按照規矩,現在就該芳菲去收你的彩頭了。”王嫣心裏暢快,臉上的笑都深了幾分。因為她覺得,今日這詩會她與謝芳菲各償其願,可以說是求仁得仁了。
??謝芳菲深吸一口氣,不去管任何人的想法,徑自走到蘇宴麵前,攤開手道,“蘇大人的玉佩很好看,不知蘇大人可願割愛?”
??蘇宴頭也沒抬,仍然飲著茶。
??就在謝芳菲覺得臉上的笑意快要僵住時,卻聽他道,“不願。”
??謝芳菲剛想質問,身後傳來的杯子打碎的聲音卻打斷了她。
??見她轉身望過來,顧昭無辜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也沒想到這茶杯這樣不經摔。不過既然人家蘇大人說了不願意,說明他肯定是想將這玉佩捐出去,謝小姐,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不如看看我這鳳釵怎麽樣?”
??她拿起鳳釵,在陽光照耀下,釵子發出耀眼的光。
??不少女子心生豔羨,覺得謝芳菲肯定會接過釵子。
??誰知她道,“多謝這位小姐好意,隻是芳菲本也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蘇大人不願意,那便算了。這位小姐何必咄咄逼人?”
??語畢,她走到另一位小姐麵前,拿起她麵前的玉鐲,“小姐可願割愛?”
??“謝小姐拿去便是。”
??謝芳菲在經過顧昭麵前時,又停下來,道,“也不是人人都喜歡金銀俗物的,這位小姐,且收一收您的鄙俚吧。”
??一直站在顧昭身後的沉棠站出來,“大膽!這可是皇後娘娘賜下的!”
??謝芳菲昂著頭,“皇後賜下的鳳釵,你家小姐也敢隨意拿出來做彩頭嗎?”言下之意分明就是不信的意思。
??有看不下去的小姐起身勸和,“謝小姐,你有所不知,這位便是當今皇後的侄女,端陽郡主。”所以對旁人來說彌足珍貴的鳳釵,被這位拿出來送人,真的隻是小事。
??王嫣也過來打圓場,“阿昭你也知道芳菲三年沒回王都,並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莫要與她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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