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三)
她慢慢將一片雪梨糕放入口中,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流淌,糕點香甜軟糯,入口即化,甚至比以往在府上吃的都好吃。可,總覺得少了些什麽……當然,這不再是含了姐姐的關懷的點心了。
惜塵輕咳一聲,溫和的說道:“年下了,過幾日朕把沈瀾放出來,你們兄妹許久未見,想必有很多話說。”
“放出來?你要把他放出來嗎?”沈婠抑製不住,激動的問。
惜塵淡淡的說:“恩,應太後之情,放出來過年。”
“過完年之後呢?”她該想到他沒那麽好心。
惜塵盯著她,道:“那就要看你了。”
沈婠怔住,咬了咬下唇,不再言語。
沈瀾十六歲的時候,迎娶十四歲的六公主貞茵為妻。
那一年秋天之前,皇上下旨今年到圍場去狩獵,眾人都知道,這是在為公主選婿。於是,京城裏所有的貴胄少年傾巢出動,意欲得到尚主的榮耀。
宰相家的大少爺已經娶了三公主,大家都在猜測,這一次大概不會輪到宰相家了吧?可是沈婠卻不以為然,照她說:二哥沈瀾和貞茵公主年紀相仿,況且之前二哥在東宮擔任右衛,恐怕時常能與公主見麵,一來二去,互生情愫也未可知。
但是,這種事情,還是問過當事人較好。
昨夜下過一場雨,今晨雨後初晴,微風拂過殘荷,揚起碧波池裏的漣漪,殘荷上的水珠滾動,搖曳著滴落在一圈一圈的水紋中。
轉過池塘,看到廊下迎麵而來的二哥,一身白衣勝雪,廣袖迎風,衣袂飄飄,風度翩翩。他看到沈婠,露出溫和一笑,劍眉微揚,更襯得眼眸如寒潭深邃,旖旎清輝。
沈婠亦笑了,二哥之前不愛穿白衣,更不愛廣袖。隻是沈婠總是誇讚大哥身著白衣時的俊秀飄逸,他聽得多了,竟也學著穿起白衣來,而他穿上白衣,更比瘦削的大哥平添一份灑脫與不羈。
沈婠被他白衣的模樣著了迷,曾誇他“貌似潘安,型比嵇康”。又道猶如嵇康之“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巍峨如玉山之將崩。”
雖然沈瀾聽到之後為之一笑,但從此便徹底白衣翩然,不再著二色。
待到沈瀾走近,沈婠笑道:“這位公子印堂紅亮,想必好事將近哦!”
沈瀾大笑道:“阿婠,你何時學會看相的?”
沈婠笑道:“二哥,這麽明顯的麵相,任誰都看的出來。”
沈瀾故意裝作不知,問道:“哦?我怎麽看不出來?”
沈婠道:“難不成你要學那婦人,終日裏對著鏡子,看自己是否有桃花運?”
兄妹倆相視一頓,隨即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沈婠正色問道:“二哥,你可喜歡貞茵公主,想要娶她為妻嗎?”
沈瀾眸色一沉,淡然道:“阿婠覺得,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沈婠歎道:“若二哥喜歡,此次狩獵大可放手一搏,得到尚主榮耀;若二哥不喜歡,此次狩獵,就不必去了。”
沈瀾衝她微微一笑,隻是笑裏滿含無奈,道:“阿婠,你年歲尚幼,且不知這世上,不是喜歡做什麽便做什麽的。”
沈婠嘟著嘴說道:“怎麽不是?我便喜歡做什麽就做什麽呀!”
沈瀾失笑道:“傻妹妹,世上活的如你這般真性情的人,又有幾個?”
沈婠怔住,沈瀾又道:“何況,你還小,等你大了,難道還這麽任性而為嗎?如今有父母哥哥們為你擋著,有朝一日我們都不在了,阿婠,你要如何?”
沈婠聽他說的重了,忙道:“哥哥胡說什麽呢?為何你們都會不在呢?你們不想要阿婠了嗎?”
沈瀾一愣,道:“並不是……”
沈婠急的要掉淚,道:“那就不許說這些,你們在一日,我就這般胡鬧一日,你們若不在了,我也跟著你們去,你們不許不要阿婠!”
沈瀾輕輕一歎,伸手攬她在懷,柔聲道:“阿婠,不管發生什麽事,二哥都會在你身邊,不會拋下你的。”
雖然不知二哥的心意,但那一年,宰相家依舊娶得了貞茵公主,成了最尊貴的外戚與權臣。縱觀朝堂之上,沒有哪一家有如此榮耀。一位皇妃,一位王妃,兩位駙馬,看他們家小女兒與皇子們的情意,恐怕不久之後,又會有一位王妃吧?
可,要不怎麽會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呢?正當沈家盛極一時,新皇登基,宰相成了國丈,卻在一夕之間,亦成了階下之囚!
曆數宰相罪狀,階下之囚很快變成了刀下亡魂!
沈家唯餘沈瀾與沈婠,一個靠著貞茵公主的庇佑,一個靠著新皇的“仁慈”。
念及此處,沈婠又淚流滿麵,二哥,二哥,你是否依舊灑脫?還是被軟禁囚困的形銷骨立?二哥,你還會是阿婠心中的嵇中散嗎?不管何時,都不會拋下我的好哥哥。這世上,隻剩我們兩個了呀!
再見沈瀾時,是在除夕的家宴上。
不是宰相府裏的家宴,而是皇宮裏,皇上,太後和公主妃嬪們的家宴。
受到太後的懇求,惜塵不僅讓沈瀾進宮,還把原先禁閉的裴妃放了出來。太後說了,過年大家就該高高興興,團團圓圓的。隻是沈婠聽了這話又不住冷笑,高興是你們楚家高興,團圓也是你們帝王團圓,而我們沈家,分崩離析,陰陽相隔!
站在麟德殿高高的禦座旁,望著燈火通明的大殿,舉杯慶賀的人們,沈婠再次握緊了雙拳。
貞茵公主身畔那個憔悴的垂首身影,落寞,孤寂,與整個宴會格格不入……心頭顫動,忍不住低呼出聲:“二哥……”
惜塵獨自坐在龍椅上,斜後方是太後,裴妃慶妃等人紛紛坐在下首。惜塵雙目劃過沈瀾蒼白的側臉,舉杯至沈婠麵前,道:“倒酒。”
沈婠猛然一頓,強忍眼中熱淚,拿了酒壺往杯裏斟滿,終是忍不住,竟落了一滴淚在杯中。兀自一愣,未及提醒,惜塵不知可有察覺,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末了,握著酒杯輕輕把玩,低聲道:“這酒怎的如此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