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簡陋的屋子,四周牆上盡是班駁的粉石,這是一座陳舊的下人房,女仆們都住在這邊的堡壘之中。此刻,這間四麵透風的土屋裏,牆角有一張矮小的床塌,上麵躺著一個麵色蒼白的女子。


  “阿瑪……額娘……大哥……”


  “柳無恒……無恒……”


  正值冷夜,火光在粉牆上跳躍,芯月喃喃低語,幽幽轉醒,睜開眼睛,一時不知身在何處。額心隱隱作痛,起身才發現背上也疼痛不已。仿佛沉睡了百年,身子連同四肢都有些麻木,她支撐著坐在塌沿,打量四周,半晌沒能反應過來。


  這裏是……瑞親王府……老天,她怎能忘記?這是自己住了近兩個月的奴仆房……


  突然,幕幕影響閃過腦海,如閃電,如霹靂,炸得人一片昏亂。


  柳無恒——那個男人是柳無恒,漠西族族長……可是,到底中間發生了什麽?三年不見,他搖身一變,換了身份成為柳漠西,竟然還換了副性子,冷靜默然不再。可是,說什麽民族仇恨?曆代王朝更替之下,都有反抗與犧牲者,難道這些都要怪罪於她這個大清格格嗎?


  頭痛欲裂,眩暈襲來,芯月狠狠晃了晃頭,無數的影像一一浮現出來。


  那一天,她八歲生日,旭日東升,金色光芒落在瑞親王府氣派的琉璃瓦上。瑞親王府裏張燈結彩,因她是乾隆最寵愛的格格,所有許多朝廷重臣都來祝賀。而她根本不喜歡那些人,自己悄悄躲進了後花園……


  芯月緊閉著眸子,耳邊傳來記憶深處的聲音……再與一副副畫麵重疊……


  “等等啊,格格……走慢點,格格……”奶娘和幾個小宮女在身後追著喊著。


  她就是想嚇嚇她們,嬌小的身子跑著跑著,飛快地轉進一簇花叢中,然後蹲下身,讓茂密的花叢完全遮住自己的身影。奶娘和丫頭們轉眼不見了她,急得團團轉,而她卻閃動烏黑明亮的眼睛,捂著小嘴偷笑起來。等到那幾個人慌張地轉向別處尋找她,才嘿嘿笑著準備起身。


  “啊……!”花叢旁散出來的一小截樹枝正好掛住了頭發,她著急一扯,原來梳妝整齊的把兒頭頓時被弄得亂七八糟。“可惡!”她咬牙罵道,正在此時,感覺到兩道異樣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巡視四周,突然抬頭,不期然撞進一雙漆黑不見得的眸子裏。


  那眸子正嗪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她望著他,一時愣住了忘記喚人來。眸子的主人年紀不大,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漆黑眸子上方是一對修長的墨眉,分明的五官透出一抹淡淡的英氣,隻是他的衣服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貴,隻是普通的青布衣裳。現在,少年正踩在大槐樹的枝幹上,一手攀著樹幹,一手還端著個什麽東西。


  她料不到有人會在自家王府的院子裏爬樹,更重要的是他竟然還看到了剛才她狼狽的樣子,所以,一回過神,她毫不客氣的話語已經出了口:“該死的!你是誰?爬到樹上去做什麽!”


  少年望著她,微微皺起了眉頭,托起手上的那隻東西,朝她比了一下。她這才看清,他手上托著的竟是一隻剛出生的小鳥,她又愣了一會,“喂,你下來!把那東西給我!”


  少年眉頭又皺一會,眼神裏多了種不認同。然後沒理會她,徑自再攀上幾步,小心翼翼地將小鳥放進屬於它自己的窩裏。


  她卻要氣壞了,一大早被奶娘叫醒的怒氣,加上這莫名其妙的少年對自己的反抗,讓她小手叉腰,指著他瞪眼:“你聽不到嗎?本格格讓你下來,把那東西給我!該死的奴才……”


  ……


  芯月握緊了手指,指關節一片泛白。


  那個少年當時還不是王府裏的奴才,隻是徐總管的關係進來找活幹的。就在那天,她跟阿瑪指了他做自己的侍衛,他那麽冷漠,那麽疏離,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指了他……


  現在她明白了,他的傲他的冷,讓她不福氣……


  痛苦地咬著牙,芯月努力強迫自己從回憶中掙紮出來。


  正想將最近的經曆與過去一一拚湊,理清思緒時,隻覺一股寒意傳來,門口厚重的氈毯輕輕掀開,,一抹纖細柔美的女子身影映入眼簾,那女子頭戴雪絨帽,小辮子精致可愛。


  “你醒了啊?”紫笑露出兩個小梨窩,笑容甜美。


  芯月看她不像奴仆裝扮,疑惑的眼中透出晶亮:“你認識我?”


  紫笑明了她的心思,搖搖頭,把手中的湯藥放下,才轉身走到她跟前,笑意盈盈:“我叫紫笑,是這裏的醫女。”


  見她笑得真誠,芯月稍稍放低了戒備:“你也是漠西族的人?是他讓你來的?”


  他,自然是指柳漠西。紫笑沉默了片刻,梨窩若隱若現,“我……曾經也跟你一樣,不過因為我會醫術,所以他們也不把我當女奴了。族長見你生病,還受了傷,特意讓我過來……”


  芯月凝思一會,似乎在思量她的話,然後微微扯唇,冷哼一聲:“他倒假好心了,是不是關心我何時償還血債,何時會死?”說到此處,她麵色逐漸緊繃起來,戒備之色小心地藏在眼底,畢竟身在他人囚中,眼前女子看似單純,但還是步步謹慎為妙。


  紫笑收起微笑,聲音裏多了絲哀歎:“我了解格格的感受,當年我剛到漠西族時,也如此孤獨,處處防範,小心翼翼。”


  芯月坐直了身子,緊盯著她:“你真不是漠西族人?”


  那樣一雙清澈而疑惑的眼睛,又掩飾不住內心的渴盼,紫笑隻覺頭皮微微發麻,想起柳漠西的囑咐,隻得硬聲道:“恩。我是外族的孤女,被漠西族的紫長老撿來的……”她緩緩地介紹了一些關於漠西族的事,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並不憎恨芯月格格,甚至忍不住同情她,一個弱女子背負著漠西族人對整個滿清的怒視和仇恨,實在可憐。


  芯月仔細聽著,一言未發,直到紫笑最後吐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一般,她才微微露出笑意,掩飾真正的想法輕聲道:“我相信你。你是我來這裏的第一個朋友。”


  如果眼睛可以騙人,那紫笑便有一雙最會騙人的眼睛,如果笑容可以讓人放下心防,那紫笑便有最純淨無辜的笑容。芯月一直盯著她的眼睛,將所有感覺隻化為一句——我相信你。


  紫笑有些不敢回視芯月的目光,連忙端起桌上湯藥,“快喝了吧,都要涼了。”


  芯月順從地服下藥,暗自揣測著該如何快點找到仇恨背後的真相,紫笑可以幫她嗎?她想見柳漠西,想知道他口中的兩個親密族人是不是大哥和七阿哥?想弄清楚,他到底想如何?


  “我可以叫你笑笑嗎?”芯月試圖從她這打聽些消息。


  “當然可以,大家都叫我笑笑。”紫笑利落地收拾好藥碗,見她接受了自己,心情開始輕鬆起來。


  芯月蹙起雙眉,眸光閃動:“這裏的人都恨我,你知道原因嗎?”她更想知道,紫笑是否已經知道自己恢複了記憶?殊料紫笑回答地更是直接,嫣然笑答:“你不是都記起來了嗎?事實上,族長和這裏的人隻是恨大清皇帝,為了統治天下,讓原本在此地安居樂業的族人流離失所……”


  果然是民族仇怨,可這些矛盾真無法化解了麽?等回到北京,她定要想辦法讓皇上還漠西族一個太平安寧的家園。


  “紫姑娘,族長請您過去一趟。”一位女奴恭敬地立在門外,對裏麵說道。


  “你好好休息,有事可以找我。”紫笑朝芯月笑了一下,掀簾出去。芯月注視著微微擺動的氈毯,久久陷入沉思。


  夜裏,四周沉靜無比,城堡裏透出點點燈光,窗戶上映著族民們偶爾走動的身影。天空漆黑一片,風裏隱隱傳來狼嚎之聲。這便是大漠,漠西族人熟悉的地方,生活的家園。


  柳漠西負手而立,獨站在冰寒夜風之中。深沉的黑眸裏不見暖意,屋簷下的火把照著他,身影在地上顯得更加高大,微微跳躍著。回想近日的作為,他不禁緊蹙濃眉,某些失控的情緒正沿著自己不可掌握的方向發展,又摸不透其中原由,怎能不讓人苦惱?

  對於芯月,他從第一次見到便知她倔傲不屈的性子。好一個乾隆寵愛的尊貴格格,七年來,在他麵前擺盡各種姿態,使盡各種方法,隻為贏得他多一點注意而已。對於這些,他並非草木,怎會不知?


  但是,知又如何?身為漠西族少主,他天生冷情,不曾表露自己。


  瑞親王府曆來受朝廷重用,自芯月格格帶著一身祥雲出生後,瑞親王更是爵位高升,成為乾隆不可缺失的重臣。軒德貝勒年輕有為,常被秘密派遣,帶兵前去圍剿各路叛黨,其中也包括他的族人。他隱瞞身份進入王府,了解大清朝廷對少數民族的政策,是為了早一步尋得龍雲圖,也便於拯救被抓捕入獄的族人。


  想起藍霧祁有意無意的提醒和疑惑,柳漠西挺直了腰杆,眼前浮過芯月蒼白而倔強的容顏。在王府七年,他所隱藏的責任與憤怒,一個處尊養優的芯月格格即便再聰明,也無從體會。而她,從來都隻是個任性刁蠻,嬌縱無理的女人而已。


  他恨她,恨的理由太多,可非要用如此方式去折磨她……這理由連他自己都有些迷茫。


  左手掌心,漸漸發熱,有著隱隱的如刀割般的疼痛。柳漠西低頭看了看布滿薄繭的左手,手指修長有力,掌心寬厚,位於長指下方的天脈線若隱若現,英挺的眉宇立刻打了個死結。


  “族長。”紫笑遠遠看到柳漠西孤獨筆直的身影,走到幾步之遙還未見他回頭,便開口喊道。


  柳漠西霍然收回手,朝她點點頭,沉聲道:“你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策馬朝城堡外圍馳去。大約十餘裏開外,他們在一處岩壁前停下。


  天上無光,風吹在臉上,有些冰涼。岩壁並非懸崖一般陡峭,事實上它並不高,但是無數塊巨大岩峰錯落在一起形成了岩峰林。岩峰林布局奇特,像一座天然的堡壘,又似一座神奇的迷宮。它位於綠洲偏僻的角落,屬於漠西族的地盤。


  紫笑朝岩壁深處看去,隻見隱隱星火像是大漠中野狼的眼睛,她知道那裏是漠西族關押罪人的地方。可是,夜深之時,族長帶自己來這,要見什麽人呢?滿心疑惑吞入腹中,她隨柳漠西下了馬,一同走進隱蔽的通道中。


  通道一路延伸到地下,走過一層層石階,拐過一個個轉角,柳漠西始終沉著臉,犀利的黑眸在黑夜中放著寒光。


  “族長。”守衛的族人看到他們到來,恭敬地行禮,朝堅硬的岩壁上一摸,隻見隨著一聲沉重的響音,一道石門自岩峰上裂開。石門狹窄,最多僅容兩人並肩通過。紫笑抿著唇沒說話,小心地跟在柳漠西後麵。似有冷風從通道的盡頭吹來,讓人不自覺起了寒意。牆上的火把照亮了他們的麵容,他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


  “你們這群野蠻人……還不放我們出去!”還未進到最裏間,就聞一男子的怒吼聲傳來。


  “永琮……省些氣力別吼了……”另一男子的聲音明顯有些虛弱。


  “待我出去,非帶兵踏平此處不可……”


  “咳咳……永琮,我現在最擔心的是……芯月……”


  紫笑不禁簇起了眉,此人應該是生病或受了傷,族長特意帶自己來,是要醫他嗎?他提到了芯月格格,此人莫非就是芯月的……她小心地看了眼柳漠西,隻見他也濃眉緊蹙,麵色緊繃。


  “紫笑,帶上這個。”柳漠西突然停步,從懷中掏出兩塊巾布,將絲綢麵紗遞於她。紫笑疑惑地接過,見他已飛快地蒙上黑色麵巾,當下點點頭,也戴上麵紗遮住自己的容顏,心中卻疑惑更甚。


  隱秘的地牢,陰暗潮濕。


  軒德與七阿哥永琮被關押至此已經數多時日。從北京城外不慎被擄,一路被人蒙上眼睛捆在馬車上長途顛簸,直至被推入這神秘地牢,他們才重見光明。光明處卻暗無天日,看守者從頭到尾都沉默得近似啞巴,誰也不對他們多開一句口。體力逐漸恢複後,兩人多次試圖逃離,無奈一次次失敗。


  自小錦衣玉食的他們何曾受過這種惡劣的折磨?被困中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慘淡的模樣也失去了往日王族身份的尊貴與瀟灑。這日睡醒,吃過一頓簡陋的膳食後,兩人再次打傷看守者,奪過大刀一路逃離。殊料,眼看已經逃離出這該死的囚牢,卻在岩峰林中迷失了方向。數十位看守人一齊圍攻,打鬥之中,軒德為保護七阿哥,自己身前卻重重挨了一刀……


  柳漠西帶著紫笑出現在他們麵前。


  軒德虛弱地半靠在牆角,微微眯起了眼想打量清楚這個高大的黑衣男子。他知道這位黑衣人便是這裏的首領,每次見到,他都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似曾相識。


  永琮幾乎立刻從地上彈跳起來,顧不得自己手臂也有傷在身,直直衝上去欲抓住柳漠西的襟口。柳漠西身形一晃,閃現般退開幾步,不想與他纏鬥,側頭朝紫笑擺擺手。他還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旦透露便是給對方最沉重打擊的時刻。


  紫笑自一進牢門便被坐在地上的軒德吸引去了目光,此人她認得。北京城,四月樓,她為打探族人的消息不時在那裏唱唱小曲,而他——瑞親王府的軒德貝勒也時常會出現在那。怪不得族長讓自己蒙上麵紗,軒德若看到自己隻怕一眼便會認出。


  快速上前,她皺眉注視著他。軒德先是本能地提防,在黑眸對上她清澈眼波的瞬間,心口不禁微微一震,不自覺放送了戒備。這個女子……好一對純潔漂亮的眼睛。


  “看來你傷得不輕,讓我看看。”紫笑蹲下身去,小手自動扯開他被血浸染的衣襟。血已冰涼,衣襟粘濕讓她莫名泛過絲絲心疼。曾經玉樹臨風、瀟灑怡人的貝勒爺竟落魄至此……可是,他是漠西族的仇人,自己該心軟嗎?咬咬唇,她掩飾住眼中的不忍,淡漠地為他查看傷口。


  此時,牢中另外兩個男人,正在激烈的交手。想當然,七阿哥永琮被關押多日,體力與功夫又豈能與柳漠西相提並論?幾招下來,他就氣喘籲籲,痛恨自己的虛弱。


  “他傷得不輕。”紫笑潔白的小手沾上冰冷的血跡,她站起身朝柳漠西道,“族長,能否給他們換個地方醫治?”


  柳漠西沉下眸子,黑巾下的臉孔麵無表情,沉默一會,隻聽到一個簡單的低音:“恩。”


  “什麽族長……你們也是反清叛黨,對吧?所以抓了我們來……”永琮無視於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臂,恨不得立刻上前揭開柳漠西的蒙巾。


  軒德皺起眉頭細細地打量柳漠西,吐出一句:“你……究竟是誰?”


  柳漠西冷冷瞥他一眼,背過身去,大步踏出地牢。不多時,來了兩位看守者,將他們架到另一間牢房。比較而言,這裏顯得幹淨寬敞,牆角有平坦岩石墊底鋪成的床,還有個小窗戶可以讓外麵清新的空氣透進來……


  紫笑看得出來,柳漠西暫時並未打算致這二人於死地,否則也不會讓她前來為他們醫傷,也不會答應給他們換上幹淨的衣服。她冷靜地為軒德擦拭血跡,擦抹藥粉,無疑那一刀砍得極重,落刀處正在肩頭,深可見骨,傷口自肩頭延伸到胸膛下方……


  身為醫者,什麽重傷沒見過,而為他包紮的時候,她卻控製不住自己指間的微微顫抖。讓人緊張的不是慘不忍睹的傷口,而是此人犀利而直接的眸光。直到為七阿哥清理臂傷之時,她還清楚地感覺到兩道探究審視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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