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忽聞身後傳來尖細的女人聲音:“站住!月奴,我剛換下的衣裳你還沒有洗完,又想偷懶去哪裏?”不用轉身,芯月就能辨出那女人的聲音,正是經常借機欺負自己的亞娜。


  可惡!老虎不發威,當她是病貓。她芯月格格淪落至此,已一無所有,還有何懼怕?她再也不要忍讓這個粗俗的惡女人。亞娜豈知芯月的念頭,她隻道芯月被族長的侍從帶回奴仆大院,並安排漿洗仆人的衣裳時,早已得意在心。


  芯月微微側身,美目中閃過冷光。


  “別以為自己長得一副勾引男人的狐媚樣,族長就會看上你,漠西族美麗高貴的女子多的是,你大不了就是族長的暖床工具而已!看看吧,你現在不過是我們的奴仆呢!”亞娜朝她走近,話語裏盡是嘲諷,“哎呀,想不到有一天我們也會由大清格格來伺候,你們說是不是?”


  亞娜得意地看著她,話音一落,引得火堆旁的人一陣哄笑。那聲音裏毫不掩飾地透露著嘲諷、蔑視和羞辱,立刻有男仆高聲說道:“管她什麽格格不格格,反正她是個懂得侍床的女人就成。”


  “嘿嘿,還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哪!既然族長已經用過不要了,那今天晚上就讓我們……”另一男仆搓搓手,猥瑣地站起起來。


  “住嘴!一群該死的奴才!”芯月完全轉過身,正麵對著大家,火花照亮了她烏黑的瞳孔,殺機流露。士可殺,不可辱,堂堂大清第一格格寧死也不願受這些粗俗之輩的嘲諷,何況這些人真以為可以任意欺負她嗎?她不怒而笑,小巧的嘴唇微微揚開半個弧度,笑得陰惻,笑得冰寒。


  院子裏的人因她這句“一群該死的奴才”而吃驚地張開了嘴,然後迅速憤怒起來。


  “你……你說什麽?”尤其是亞娜,好半天才漲紅著臉問道。她鼓著一雙眼睛恨恨瞪著芯月,突然俯了下身就要朝芯月衝去。


  芯月本就無所畏懼,見亞娜大力衝來還伸著雙手試圖揪住自己的長發。她飛快地側身,輕巧地閃躲開來,然後抬手就是一掌,往扭曲著臉孔的亞娜揮去。


  “啪!”響亮的巴掌聲震驚了所有的人,亞娜刹時傻了眼。眾人一見情勢變成這般,紛紛從火堆旁站起身來。他們的表情如出一撤,都是憤怒、不可置信。芯月眯著眸,目光清冷如刀,讓他們莫名地心底地發寒,現在就算是柳漠西親自站在她麵前,她也不會退縮。她已忍受夠多,若再不反擊,恐怕連洞中的鼠輩都要欺負她了。


  “賤女人!你敢打我……”亞娜渾身顫抖著又要衝過去。


  芯月冷笑:“你若再敢上來,要可想清楚後果!”


  “賤女人……大家還等著做什麽?還不來幫我!”亞娜這一撕裂著嗓子的厲吼,讓呆愣的奴仆們頓時回過神來,立刻,一群人瞪著眼睛芯月逼近。


  “你敢這麽說我們!”


  “你隻是族長送給我們的女奴而已……”


  ……


  七嘴八舌嘈雜的聲音充斥在整個院子,先前的寧靜完全消失怠盡。芯月聞得他們的咒罵,兩道黛眉緊緊並攏,尤其是他們說她“是族長送給他們的女奴”,這話讓她立即挺直了脊梁,道道冷光自烏黑的瞳孔中迸出。


  她一身粗布衣裳,發絲幾許淩亂,可是,火焰照耀下,她麵如海棠,美得驚心,緊抿的唇瓣意味著她的極力隱忍,渾身散發著令人不敢靠近的冰寒氣息。


  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男仆們幾乎看呆了,忘記了前行,定定站在原地。幾個女仆見狀,心中更多了層嫉妒,立刻瘋了般要衝上去。


  芯月冷笑著注視他們,纖細的身子挺得格外筆直,十指早已握得死緊。


  來吧!該死的漠西族人從上到大都是無情無義,那麽,就休怪她不再忍受。天空黑暗一片,地麵火光照亮了每個人的臉,冷風陣陣,這個屬於奴仆的大院忽然變得熱鬧,場麵就要混亂起來。就在這時,“住手!”一聲清雅動人卻飽含威嚴的男音有效地阻止了所有人的動作。


  來人一襲白色長袍,麵如冠玉,夜色中,雙眸靜默地仿佛一池幽深的碧潭,他現在優雅地站在院子中央。大家不知道他何時進來的,也難以相信前一瞬那沉穩的命令是出自他的口中。無一人再動,無一人敢出口反駁,尤其是亞娜氣憤地扭曲了臉。


  他正是漠西族威望絕不亞於其他長老的藍霧祁。


  “都退下!”藍霧祁黛色的眼眸隱含著少有的冷冽。一群奴仆驚顫著飛快散去,院子的空地上,連火堆也悄然漸熄,火光越來越弱。


  空中,幾顆明亮的星子孤獨地閃爍。冷風,吹著兩人的衣裳,月色很淡,隻有淺淺的剪影。


  藍霧祁恢複瀟灑淡然,他看著芯月:“你沒事吧?”


  芯月冷冷看他一眼,漠然轉身。


  “等一下。”藍霧祁身形一晃,擋在她身前。芯月冷眼看他,沒興趣跟這男人多說,就算他剛剛及時阻止了一場惡鬥,她也毫無感激。藍霧祁深眸注視著她,嘴角又揚起慣有的俊笑:“你是要去找他?求他不如求我了,嗬嗬。”


  芯月抿抿唇,側過身子,以眼神告訴他休想!她死都不會求他們。再次舉步,藍霧祁沒再阻攔,而是跟隨其後,他邊走邊苦笑著歎息:“你的性子比我想象得還倔強。可是,你難道還不明白,漠西與你一樣倔強,甚至比你更頑固嗎?他恨你們兄妹和整個滿清,就算你求他,他也不可能放過你。”


  芯月沒理他,繼續前行。她不會求任何人,但是就算以死為代價,她也能讓惡劣的處境繼續這樣下去。


  “請聽我一言,他並非無情之人,但因責任與仇恨無法對你憐惜。可是,聰明的格格,你們相處多年,難道不能各退一步嗎?你們如此硬碰硬,除了互相傷害自己,也傷害到彼此的族人啊!”


  芯月陡然駐足,冷言道:“別跟我說以前,以前的我和他都已經死了。來到這裏,我受盡屈辱折磨,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她閉了閉眼,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她還不夠妥協,不夠退讓嗎?曾允諾回京請求皇上,保你漠西族穩定繁榮,可是他是如何拒絕的!


  藍霧祁的笑意悄然隱去,漆黑的雙眸如寒星般耀眼:“所以,先別找他,跟我走。我與你商議。”


  夜裏的冰涼侵襲芯月單薄的身軀,她悄悄打了個寒顫,不願讓藍霧祁看出自己的虛弱。虛弱的是身,堅強的是心。她不明白這個男人要與自己商議什麽?從第一次在柳漠西的寢房中走出與他擦肩而過時,她就感覺到這是個不簡單的男人。可是,他的每次出現,卻都是在她人生最落魄最恥辱的時候,偏偏他還要刻意出手,以一副英雄姿態來救她……天知道,她根本不稀罕,因為她不會忘記這種落魄與恥辱是誰給予的——漠西族。若他真有本事,真想幫助自己,為何不去勸柳漠西放了她,放了大哥他們?

  藍霧祁與柳漠西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芯月在心中給他們下了定義。


  沿著小路靜靜走了片刻,兩人未出一語。片刻之後,竟變成了藍霧祁走在前,她慢慢跟在後頭。腳下小路漸寬,兩旁本是草根與沙土,逐漸變成了石礫鋪成的街道。


  他們不知不覺已走進城中,街道清冷,這個時間沒有人會在外麵晃蕩,白色的霧氣彌漫在空中。幾盞朦朧的燈籠掛在街道兩旁,隱約可以猜出那裏該是客棧或酒肆。街道不若小路那般彎曲,而是呈筆直的方向延伸,就連每條街的交錯之處也顯得格外整齊。兩旁房子的形狀與圓頂的城堡不一樣,反而與京城的風格有些相似。雖是夜晚,店鋪未開門,也不見人影蹤跡,但任誰都可以看出這裏原本該有多麽熱鬧。


  芯月自小隻在瑞親王府與富麗堂皇的宮闕中成長,對各族的風俗、風格聽的比見的多,而此時讓她意外的是原來在這片土地上,還有這樣繁華的城區。其實,那日柳漠西從岩峰林箍她上馬,直奔龍雲壇時就曾經過城的側門,隻是當時她太過虛弱,馬背上的奔波讓她幾欲昏厥,哪有精力留意這些……


  藍霧祁繼續保持沉默,又帶她穿過兩條街道,這時街邊的景物明顯變得破舊,暗淡月色下倍顯蕭條。終於,她抑製不住疑惑,這個嘴角輕抿俊美異常的男人為何帶自己來此?

  “你想跟我說什麽?”芯月不再前行,盯著他的身影道。


  藍霧祁轉身注視著她,雙眸與黑夜一樣深幽,他緩緩道:“看到了嗎?這座城叫漠西城。”


  芯月抬眸,再次掃過街邊的房子,點點頭。


  藍霧祁突然拉過她冰冷的小手,溫柔而不容拒絕,帶她在一家店鋪前的石階上坐下。此處正好背風,但空氣依然冷得讓人發顫。芯月手指有些僵硬,被他一拉不由地縮了一下。


  藍霧祁扯出一個輕笑,不若平日的俊逸瀟灑,他知道她現在很冷,可是她必須知道冷的感覺有時候真的很可怕。


  芯月小心地抽回手,看著他:“說吧。”


  “你一定也會感覺到這裏曾經的熱鬧繁華吧?”他清淡的嗓音有些低沉,隱隱在風中擴散,俊挺的眉宇不覺蹙了起來。芯月舉目望去,筆直的街道一直延伸到盡頭,中間不斷有交叉路口,房子雖舊不難辨出昔日的華貴。暗夜中,霧氣蒙蒙,給人感覺竟像一座幽城,先前邊走邊看的驚歎悄然轉為遺憾。他這一句話,讓她思緒萬千,大抵明白了他帶自己來此的意圖。


  “你定不會想到,不過三十幾年,漠西城內的景象與過去已是天上人間。”藍霧祁知她聰明能聽懂自己所言,可是說到這些性情淡漠如他,也忍不住憤慨感傷。


  漠西族人口比較集中,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黃沙間的綠洲中。十幾萬人口,聚居與此,異常熱鬧。族長與長老們各有自己的城堡,類似於京城的王府一般,而普通的族人則住在一排排結實相連的平房裏。他們勤勞樸實,熱情好客,綠洲裏有成片的果林,草地上有潔白的羊群。族長時常會派各長老去漢族學習先進的生產技術,也非常注意與附近其他少數民族的交流,每當有商旅路過,族人們總是爭先恐後地邀請疲勞跋涉的商人喝新鮮的羊奶,為他們舉辦喜慶的篝火盛會。人們自足自樂,和平安寧……


  三十幾年前的一天,漫天黃沙,馬蹄之聲如五雷齊轟,清兵操著金槍鐵戈而來。殺燒搶掠,威脅他們歸順,族人反抗,誓死不從……於是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聖物龍雲圖被奪,幸存的人們此後不得不四處流離,就連曾經比漠西族弱小的外族也趁機來欺辱……


  此後還被多次征踏,大家有家歸不得。


  慘痛,不堪回憶。


  如今的幾萬族人都是三十餘年才尋集而成,乾隆登基後,雖未正式征戰於此,但族人仍過得心驚膽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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