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次日,天空陰沉無比,冷風颼颼,厚厚的烏雲壓在頭頂,有種冰雪將至的感覺。


  芯月醒來,房中不見柳漠西的身影。回頭一想,昨夜雖是三四更時才睡,卻是兩個多月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心思正恍惚著,門前氈毯被人掀開,是許久不見的紫笑。


  紫笑平日裏美麗靈澈的眼睛微紅,見到她微微扯了一下薄薄的唇瓣,眼神充斥著無法抑製的責問。


  芯月疑惑地望著她。


  “你明知不可能逃得出去,為何還要拉霧祁哥哥一起?”紫笑說著抿起唇角,那對梨窩裏不見甜美。她一聽說昨日之事,驚駭不已,立刻跑去萬靈堂去找藍霧祁,可是那裏鐵門緊鎖,她根本無法見到,一顆心更加著急擔憂。


  芯月垂下眼睫,她與藍霧祁交換的條件與計劃這裏能有幾人能了解?縱然了解,又有幾人會讚同?藍霧祁跟自己一樣,早就做好失敗的準備,他當然不會責怪自己。不過,紫笑這一番不平似乎隻為藍霧祁。


  她了然地苦笑了一下,突然抓住紫笑的手:“藍霧祁被怎麽了?”


  紫笑水眸一眨,眼眶又紅了:“他被關進萬靈堂,對著族人的亡靈贖罪去了。這是對背叛者最仁慈也是最嚴厲的懲處……”


  “唉!”芯月幽幽一歎,瞳中閃過新的光亮,“笑笑,幫我個忙麽?”


  紫笑抽出手,背過身去抹抹眼睛:“我有什麽能幫得了你?”


  “笑笑,除了你現在沒人可以幫我。”


  紫笑遲疑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問道:“什麽忙?”


  芯月繞到她跟前,真誠地注視她:“求你想辦法去轉告我大哥……就說芯月很好,不用他們擔心。芯月正在想辦法救他們出來……”說著,沒想到自己語凝哽咽。


  那個曾經欺騙她、輕薄她的軒德貝勒?紫笑驀然輕顫了一下,撇開臉:“對不起,這件事我無能為力……”


  芯月根本不知她與大哥間發生的微妙之事,誠懇地哀求:“我知道可能會讓你為難,還有些危險,但是……”


  “你別再說了,這件事萬萬不能。”紫笑小臉莫名發熱,不敢多看她一眼,將本來責怪她的心思拋到九霄雲外,隻想著快點離開。


  “笑笑,笑笑……”芯月望著她倉促急去的背影,苦惱地咬住了唇。


  門外,嚴加把守。房中,纖細筆直的身影獨立桌前,消瘦的身子骨更顯單薄脆弱,心裏如火般的擔憂緊緊糾纏著她。此時的她,隻顧著為軒德與七阿哥擔心,甚至對藍霧祁也有著擔心,卻忘記了自己正處在一個極度危險的囚籠中,漠西族人對她的仇恨遠比對任何滿人都來得深,根本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放過她。


  大漠長煙,風霜凍人,冷風怒號,天氣陰寒得出人意料。草地上凝結著厚厚的白霜,羊和馬躲在圈裏抖瑟,天空不再碧藍,陰雲層層,被狂風急速地席卷遊移。風吹在臉頰上宛如刀割,凜冽地讓人睜不開眼睛。


  但是,龍雲壇的四周卻站滿了人,黑壓壓一片,比上次集聚的還多。


  高高的壇前,屹立著幾抹熟悉的身影,那是漠西族人最尊敬擁護的年輕族長與幾位長老,惟獨少了藍霧祁。藍支族人站在草地的邊緣,隻在人群的最外圍伸著脖子往前看。


  柳漠西慣有的麵無表情,烏黑的發絲被風吹得些許淩亂,在鬢角飛揚,他輕咳了幾聲,深邃的眼瞳裏隱藏著無人能懂的疼痛。那抹痛是自心底發散的,一直蔓延到指尖。


  藍霧銀依然輕紗遮麵,白色衣襟淩空而舞,一雙清冷的眸子平靜無波,看不出情緒。


  狂風中最響亮的聲音毫無意外地來自黃九其,他在本族的首領中年紀最長,脾氣最烈,一般情況下沒人與他同台出聲。


  “押上來!”黃九其瞪著銅鑼大的眼睛,朝遠處發出巨吼,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大家循著他的視線往去,在幾名手持大刀的侍衛前方,出現一個單薄而嬌弱的身影。


  那身影在密密的人群之中顯得異常柔弱,單薄的身子被粗繩捆著,身前身後都是高大的侍衛,四周的人們個個怒眉相向。當她每往前走一步,人群便往前打開一道缺口。缺口逐漸蔓延到龍雲壇前,她一抬眼,清澈的水波正對上柳漠西沉沉的黑眸。


  她望著他,眸光閃動,仿佛灰色的天地間隻剩下她清透哀怨的眼波。


  如水,如霧,如冰,如劍,也有著哀傷的絕望。


  龍雲壇,這個承載噩夢的地方,再次被押來此處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她本以為,至少……高台上那個深沉的男人不會再這樣做。上次的可怕場景記憶猶新,可是這次再也沒有第二個藍霧祁來來阻止。


  柳漠西注視著分外柔弱的芯月,墨眉中糾結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痛楚。如果老實承認,他是無意用這種方式來處置她的。他原本隻想將她禁錮在自己身邊,讓她為奴為妾,磨垮她的驕傲與尊嚴的。誰知她比他所了解的還要倔傲、頑強,昨日下午首領會議上,大家先討論過龍雲圖的事後,黃九其再次堅決表示要將她押入烈魂堡,絕不退讓,紅多隆與紫十英都未出聲反對,默認了這項決議……


  人們紛紛指著她,咒罵聲伴著冷風傳入耳中。


  芯月被押到台上,她的眼睛始終隻盯著自己最在乎的男人。痛得在乎,恨得在乎,絕望得也在乎。身體虛弱得有些搖搖欲墜,腳步沉重地難以再邁出一步,她覺得好累……好哀……


  他不會救自己!她很清楚地知道。


  人們仍在咒罵,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悲痛壓抑已久的人們,好不容易找到發泄的出口,都恨不得衝上前去撕裂她。


  哀傷湧過,芯月腰杆挺直,臉頰上無一絲血色,蒼白的嘴唇抿得死緊。直到有風沙隱隱吹進眼眸,她才輕輕閉上了眼睛。耳邊突然傳出黃九其的聲音:“祭靈開始——”,她渾身一顫,猛然睜開眼睛,感覺自己如一隻待宰的羊羔幾乎要被這些憤恨的目光撕殺。


  四周安靜下來,陰風怒號。


  聖女走到龍雲壇的台階高處,那裏有一個圓型的大石碑,上麵刻著戰死的漠西族人。她手舉三支大香,麵紗下的容顏依舊麵無表情,朝壇前跪下。


  柳漠西長袍一掀,從侍衛手中也接過三柱大香,跪在石碑前。成千上萬的人們一見此狀,頓時鴉雀無聲,齊齊跪倒在地。


  氣氛肅穆不已,空氣冰冷,天地間一片悲涼。


  ……


  後麵的事情芯月不大記得,她勉強在台上站穩之後,驀然一陣頭昏眼花,眼前天眩地轉起來。雙膝被人一踢,便軟軟撲倒在地。朦朧中,隱約看到柳漠西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有些模糊,那雙幽潭般冷冽而深沉般的眼眸卻留在了她的腦海中。


  半晌後,隻覺耳朵嗡嗡一片,一會是黃九其的聲音,一會是藍霧銀的聲音,最後變成了那個萬分熟悉的飽含威嚴的聲音……


  芯月使勁睜開眼睛,想好好看清楚他,卻突然被人用力一推身子往前傾去。她跌到了台下,隻覺額頭一疼,似被什麽東西砸到了。緊接著,數不清的小石子,沙礫,果皮雨點般朝她身上砸來。疼痛迅速遍布全身,像奴嬤嬤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一樣疼痛……


  “住手!”一聲嚴厲的吼聲頓時製住了所有的人。人們忘記了手中的動作,驚愣著注視著飛身躍下台的男人。那是他們最敬重的族長大人啊,怎會突然出口止住他們?龍雲壇的祭靈大典向來由聖女與長老們負責,族長為了這個女人要做什麽?

  芯月被人扶在懷中,額頭上淌出一片殷紅的血跡。好冷的風啊!額頭的疼痛反而讓她清醒了,被他扶著的臂膀本是冰涼一片,正被他溫暖的氣息包圍。他這是要救她嗎?


  一抹飄忽的笑容如水中鏡花,脆弱得幾不可見。她看著他,眨眨眼睛,確定自己不是出現幻覺,呼吸開始變得深長起來。


  柳漠西隻看了她一眼,心口瞬間抽痛起來。何曾幾時,芯月格格會如此狼狽落魄,脆弱可憐……他濃眉緊緊糾結,眸底深處埋藏的疼痛連他自己也無法抑製,起身一提,立刻將她重新帶到台上。


  藍霧銀美目中閃過異樣光華,黃、紅、紫三位老長的臉上更是陰雲重重。


  柳漠西唇一抿,一字一句道:“她——將由我親自送去烈魂堡。”


  “族長!”


  “族長……”


  幾聲不認同的呼喊聲被他冷眼掃過,銳利的眸光裏透露不容更改的命令。


  他要親自送自己烈魂堡?烈魂堡……曾經被他帶到那裏,光在外麵遙遙看著便覺得陰森可怕的地方!芯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唇瓣立刻咬出了血絲。就在柳漠西舉步帶她離開之前,芯月突然自喉間發出一聲大喊:“不要!你們聽我說……”


  幾千雙目光籠罩過去,密實如網,可以將她催倒。


  芯月發絲淩亂,血絲順著額頭流到了蒼白的臉頰上。她感覺好冷,冷得直顫,可是她依然高昂著頭顱,拳頭緊握,用盡全身的力氣說話:“大清從來沒有真正要逐殺哪個民族……皇上要的也隻是各族團結,國泰民安!咳咳……你們為什麽不試著投靠大清……”她著急得直咳嗽,肺部一陣灼熱。


  可是,她還未說完,便有潮水般的辱罵與詛咒傳來,嘈雜的聲音回蕩在陰雲密布的上空。


  風越來越大,風雪似乎馬上要來。


  “你們……”芯月聲音已是輕弱不已,仍堅持著要說些什麽。


  “住嘴!”柳漠西忍住掌心的灼熱,再也不讓她多講半句,將行動不便的她箍在臂中便翻身躍出丈餘。烈馬被侍衛牽著,他又是略一提氣,將芯月帶上馬背。


  “祭靈到此結束!這個女人……就交給我了!”雙腿用力夾住馬腹,烈馬揚開四蹄便飛奔起來。人們迅速閃開一條通道,懷著各異的表情目送他們的族長將罪奴帶離視線。


  驚雷巨響,大雨頃刻間嘩嘩而下。大家驟然撤離,藍霧銀雪白的衣襟沾滿了雨花,她垂下眼簾,扯開麵紗,對三位緊緊蹙眉猶未回神的長老說道:“他是族長,就暫且由他去吧!”


  大雨嘩嘩而下,天地茫茫一片,雨點毫不客氣地敲打在高大的石碑上,洗刷著刻在上麵的名字。


  藍霧銀回去換了套幹淨白衫,走去靈位堂。紫笑從龍雲壇前回去之後,一心惦掛著藍霧祁也毫不停歇地趕去。當她跨進那座寂寞清冷的院子,遠遠看到霧銀雪白的身影。她悄然躲在寬大的廊柱之後,隔著雨聲仔細傾聽這對兄妹的對話。


  藍霧銀隻能站在門外,隔著厚實的門對著裏麵,隻是她清冷慣了,語調仍是平靜不變。反倒是藍霧祁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透了出來:“霧銀,外麵情況如何?你們對芯月格格如何處置?”


  “哥哥,你該做的是麵靈思過而不是擔心那個罪奴。”藍霧銀勸道。


  “霧銀,哥哥沒有做錯啊!她是不是被送進了烈魂堡?”藍霧祁微微激動。


  “哥哥既然猜到了又何必再問,她是族長親自送去的……我是來探望你,順便提醒你不要再說這樣的傻事了。”藍霧銀蹙眉答道。


  裏頭沉默了一會,又聽藍霧祁道:“我隻擔心再這樣下去會引來滅族之禍……乾隆遲早會查到這裏的。”


  藍霧銀也沉默了一會:“我想,族人早已跟你我一樣,不畏生死了吧。哥哥還是安心靜思,我先走了。”


  紫笑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雨簾後才慢慢出來,走上前去輕敲了一下門,立刻傳來一聲低沉地“誰?”。她抿抿唇:“霧祁哥哥,是我。”


  “嗬,笑笑丫頭也來看我了。”他的聲音倒輕鬆起來。


  “霧祁哥哥還好吧?”紫笑關心地問,懊惱著他在自己麵前為何要故意裝作無事。“霧祁哥哥還有五六日才能出來,有什麽需要笑笑幫你的嗎?”


  藍霧祁又是一陣沉默,良久才說:“有。我有事需要人幫我傳個口訊。”


  “霧祁哥哥要找誰?”


  “軒德貝勒和七阿哥。”


  聞得此人,紫笑輕顫了一下。原來,藍霧祁自有打算,要挽救漠西族絕對不是去懲罰幾個皇室貴族,那樣隻會引起更大的災難。死者已矣,為活著的人打算才是最重要的。隻是走錯了一步,後麵皆難收拾。現在情勢越來越偏執惡劣,芯月格格受到如此對待,恐怕是連她也對漠西族充滿怨恨,寧死也不可能去完成他們之前的交易了。要調和其中矛盾,一方麵設法化解族人的憤恨,另一方麵還得化解這三個被奴禁之人的憤恨啊!


  “好,我答應你。”遲疑了一會,紫笑決定為了霧祁哥哥在去一趟岩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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