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深人靜,寒風中隻聽到馬蹄的聲音。兩匹烈馬一前一後穿過綠洲,踏入黃沙,飛快地向烈魂堡靠近。


  柳漠西緊蹙著眉心,強忍著身上的疼痛,他知道自己傷口又裂開了,剛剛被包紮好的手臂正有鮮血不斷地往外冒,浸得整個胳膊都冰涼一片。他雙目緊盯著前方,準確地辨別著方向。


  芯月……芯月……你不要有事,你等著我……


  雖然暫時不能化解我們之間的仇,雖然我也暫時無法拋棄自己對你的恨,可是……你絕對不能有事,在我們之間還沒有好好了結這筆孽帳之前,你絕對絕對不能有事!


  他在心裏焦急地呼喊,不敢想象此時的芯月正陷入怎樣的黑暗恐懼中。


  她會怕黑……會怕孤獨……會怕餓……會……


  請原諒我,我隻能親自將你送入烈魂堡,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保護你,即使我多麽不願意對自己承認……在我發現在族人麵前無力為你多說一句的時候……我更恨的隻是自己……芯月!

  一口熱血在胸腔中迂回,柳漠西痛楚地眯起眸子,劇烈的疼痛向周身蔓延。又是那種熟悉的感覺!疼痛最先延伸到左手掌心,掌心被火燎一般又熱又痛。不用低頭看,他清楚地知道——毒咒已衝破紫笑針封的情脈,真的發作了!

  他不能這樣想芯月,一動情……毒咒不由控製地發作了!

  “漠西,你太衝動了!”藍霧祁終於追上他,與他並騎奔跑。一語雙關,不知道指責的是他將芯月關入烈魂堡太衝動,還是現在深夜至此太衝動!

  馬速剛一放慢,隻聽風中傳來一聲聲急切而清晰的女聲,他們同時一驚,回頭望去。


  “族長!族長……”藍霧銀白色的身影在暗夜中格外分明。


  “霧銀?你怎麽來了?”藍霧祁眯起了眸子。


  藍霧銀一路衝到他們麵前,將馬勒住,定定地注視他們。一雙清冷的眼睛像暗夜中的寒星,聲音也同樣不含溫度:“哥哥私自走出靈位堂,族長卻在深夜前來烈魂堡,身為漠西族聖女,我有責任阻止你們!”


  “霧銀……”兩個男人同時出口。


  藍霧銀擋在他們麵前,眸子是堅定的。


  “讓開!”柳漠西眼一沉,隻覺冰涼的液體正沿著手臂往下流淌,掌心的韁繩染上一片濡濕。


  “我不會讓開的。”藍霧銀堅持道,聲音無所懼意地更加清冷,“明知族長要做出錯誤之事,霧銀也不阻止的話,那霧銀便不配再做漠西族聖女!”


  “藍霧銀!”藍霧祁連名帶姓地喊出來,失去了慣有的冷靜。所有人都疑惑,他們兩兄妹的性子為何相差如此巨大?他卻知道,打霧銀五歲時被選定作為聖女,她的脾性便越來越冷漠,有時候感覺那種冷漠如柳漠西如出一撤。很多次,他都猜測是否霧銀也被前任聖女下了毒咒,怎麽可能變成這樣?


  驚異間,藍霧銀突然摸出一把小刀,刀身雪亮,映亮了她的眼。


  “你這是做什麽!”柳漠西高大的身軀劇烈一顫,忍痛吼道。


  “若不能勸服族長和哥哥及時回頭,霧銀無顏麵對漠西族人,隻能以死謝罪!”她毫不遲疑地答到,冰冷的刀鋒抵在自己的喉間。


  藍霧祁懊惱的盯著妹妹,柳漠西心急如焚,幾乎要咆哮出來,才要張嘴卻是喉頭一動,驟然間,一口熱血噴了出來。


  “漠西……”


  “族長……”


  柳漠西伏在馬背上,失去了力氣。刺骨的疼痛不是來自於肩頭和手臂的傷,而是不斷在胸腔徘徊的痛,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似乎非樣讓他的心被片片撕裂不可。他隻能彎下身去,拚命壓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


  抬起頭,望著就在眼前的古老殘堡,那裏麵有一個他最在乎的女子……她正在黑暗中顫抖……在孤獨中等待……


  “芯月……”低沉而模糊的聲音自他口中喊出,帶著微微的顫抖,讓人聽不真切。


  “大哥,還猶豫什麽!族長定是毒咒發作,立刻回城!”藍霧銀雙足一點,躍到柳漠西的馬背上。她將他沉重的身軀伏上自己的背,然後雙腿一夾,奮力往回奔去。


  “族長真不要命了嗎?抓穩了!”從未聽過藍霧銀用這樣慍怒的口吻說過話。


  藍霧祁聚攏修眉,第一次發現原來妹妹對柳漠西竟是用情如此深……“漠西,別忘記了你是族長……”他見柳漠西一副要跳下馬背的樣子,無奈地提醒道。


  “族長……”柳漠西頭一側,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用力睜開眼,身子僵硬得不能動彈。


  沒錯,他是族長!不能為情自私的族長……烈魂堡中的那個女人,與漠西族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他怎麽能做出對不起族人的事呢?他沉痛地閉上眼睛,指尖冰涼,無力地伏在藍霧銀纖柔的背上,失去了知覺。


  藍霧祁抿緊雙唇,無奈地回頭看了眼數丈之外的冽魂堡,在心中說了聲“芯月,對不起了!希望你能堅強點……”於是,馬鞭一揚,與藍霧銀並乘歸去。


  幽暗的石室中,縈娘用蒼涼而憤恨的語氣說著“聖女傳說”,芯月聽得恍惚,心底越來越悲沉,原來在這片大漠的綠洲中,也曾發生過這麽多驚天動地的愛恨情事——


  很多少數民族都有自己的信仰與圖騰,“聖女”是漠西族很古老的時候就流傳下來的席位,而曆代族長成年後都會娶聖女為妻,無一例外。不知道在哪一位族長繼任時,卻發生了意外。


  該族長在成親之前,愛上了一名普通女子,為了守護忠貞的愛情,他誓死不願意娶聖女為妻。可想而知,該族長遭到了族人的一致反對,迫於壓力他不得不違背了誓言,與聖女成了親。就在成親的當晚,他心愛的女子自殺死了……後悔不已的族長悲痛萬分,幾年後才鬱鬱而終。


  那位聖女為杜絕後代再有此類事情發生,用神秘而古老的心術配合一種奇異的毒藥給自己的兒子下了毒咒,並親自挑選了下任聖女,傳給她解咒之法。中毒咒者根本不可能對其他女子動心動情,否則情毒發作,必死無疑……自此後,果然沒有一位族長再愛上聖女以外的女子……


  然而,幾十年前,又出了一段意外——


  這段意外卻是關於縈娘自己的,芯月默默聽著,才聽到一半就已淚流滿麵。她不是輕易流淚的女子,但是縈娘的遭遇深深地擰痛了她的心,震撼了她的情。同時,她也開始明白生活在這個頑固守舊的民族中,一個渴望自由追求愛的人是多麽痛苦!

  縈娘是漢女,被人帶到漠西族後進了沙月樓。她聰明美貌,尤其一雙巧手能彈能繡,讓多少女子都暗中嫉妒。與柳成權的相愛似是命中注定,從第一次偶然遇見,他就懂她憐她,她亦為他動了情……


  可惜,當時柳已與聖女安秋水成親多年,小漠西也已出世。未成親前,人們可以接受族長有其他侍妾,一旦迎娶聖女後,族長必須從一而終,不得辜負聖女。可想而知,他們的愛戀隻能緊緊埋在心中,不能被人發現……


  安秋水絕對沒想到,柳成權成親前因毒咒控製而不識情愛滋味,自己幫他解了情毒後,他卻愛上了別的女人。這口怨氣她怎能忍?“聖女傳說”之後,毒咒能防的隻是婚前的情感,卻無法守到最後。她暗中留意縈娘,並開始布下陰謀……


  縈娘日夜思念著柳成權,二人相見一次並不容易。直到有一天,他拿著族之聖物——龍雲圖來找她,圖由錦織刺繡而成,而她恰巧精通刺繡,於是兩人一起琢磨圖上的秘密。也是從那天開始,他有了更多的理由與她相見,每次見麵都忍不住耳鬢斯磨一番,眉眼裏盡是濃情蜜意。


  安秋水默許柳成權去找縈娘,一方麵的確也想找出藏在龍雲圖裏的奧秘,一方麵趁機進一步策劃陰謀。


  那日縈娘終於仿繡完一副栩栩如生的龍雲圖,卻見安秋水帶了客人來……


  之後的悲慘接踵而至,命運對一個弱女子會殘忍至此。那群鄰族首領來到沙月樓,指名讓她陪寢,當時柳成權也在場,卻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拉進房中……腹中一個多月的胎兒沒了……


  柳成權知道後愧疚不已,發誓要彌補縈娘,可惜天不如人意,族中事情突然變得繁忙紛雜起來。每次見麵都極不容易,有時候一個月也見不到一次,來去匆匆,她的心也逐漸淡了下去……


  後來,清兵來犯,奪走了龍雲圖,漠西族人開始四處流亡。縈娘固執地守在沙月樓,等待柳成權的到來。“他說過……他會來……他會來救我……”,她就那樣等著,盼著……


  然而,等來的卻是清兵的踐踏淩辱……


  她悲痛,哀傷,她沒有放棄!繼續等待……


  她看到他帶著妻子與兒子騎著馬從沙月樓前經過,她看到他緊緊保護的是另一個女人,這時,她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心碎了……憤怒,絕望,她衝到他們麵前,擋住他們的去路,抬頭望見的卻是一張苦楚沉痛而無奈的臉。那個男人,在他的妻兒麵前沉默了……


  當安秋水依偎著柳成權對她展開勝利的微笑時,她咬破了自己的唇,發誓不要原諒他!不會放過他!她開始冷笑,揣著心口一個最大的秘密,冷冷地看著他們笑!她會讓他們永遠後悔!

  縈娘逃生去了鄰族,投靠了該族首領,暗中學習武功,鍛煉謀生的手段,咬著牙要回來報仇!

  幾年後……她帶著個初生的孩子,回到了沙月樓,柳成權也回來了,他們又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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