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紫笑一同走進雅房,見到夢娘也是愣了愣。大漠時,她曾與夢娘有幾麵之緣,但屬於兩個世界的女人絕對談不上交情,這會相見,夢娘卻比紫笑要自然地多。


  “柳大哥,你的傷還好吧?” 夢娘眸光隻是掃過紫笑,便直直朝柳漠西走去。


  芯月輕輕握住白色玉瓷酒杯,嘴角笑意緩緩凝結,她看到夢娘親昵地挽住那男人的手臂,而他並沒有推卻……


  紫笑在一旁看得無法不蹙眉,夢娘稱族長為”柳大哥”,還能出現在這,看來他們關係匪淺。此會芯月見了,不知做何感想?唉!芯月芯月,我該為你做些什麽呢?


  柳漠西拍拍夢娘的手,聲音平淡:”無礙。笑笑,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夢娘在京城開了一家醉夢樓,我們現在就是醉夢樓後院,平日裏漠西族人也會在此聚合,過幾天你爹也會來這裏了。”言辭間,他的眼隻輕輕掃過芯月,有種漫不經心的意味。


  藍霧祁對芯月笑了笑,站起身來麵向大家:”正巧,這會可真熱鬧了。剛才我還在想,與芯月對坐而飲有些冷清,你們來得正是時候。”


  柳漠西這才將視線正式對上芯月,但見她羽睫微抬,唇邊笑意略深,清澈的眸光如湖水碧波蕩漾,又隱含著一絲他不明了的幽幽情懷。就是這種目光,才讓刀光劍影漠不變色的他竟生起一股怪異,仿似多看她一眼,就會天驚地變一般。


  芯月隻是輕一頜首,半句未言便靜靜坐下。每次與他眼神對視,她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怦然心跳。


  情不由人。


  她隻道自己不必刻意強求什麽,隻需順其自然便好,哪知這順其自然也是這樣不易……


  紅塵三生,千萬人中,她隻看到了他,相見一刻似早已等了千年萬年,這千萬年,她隻為他而過,每次回眸,也隻因他展顏。此情此心,又豈是”順其自然”可以解得?

  罷了罷了!下決心重活一次,必要先為自己而活,可在這人麵前,終究抵不過一個”情”字,烙印似在前生就已定下,他卻永遠不會再記得前塵。可是,即是新生,又何忍放棄,若是執迷不悟,就讓它執迷不悟到底吧!


  藍霧祁說得極是,人生沒有幾次可以重來,重來了便是他們的幸運。心底不甘心付出了一切,卻妄然如夢,何不再爭取一次?縱然飛蛾撲火,再換來一次痛不欲生……她也認了!

  芯月——當你還有一絲氣力可以爭取,你便不可以輕易放棄!

  至少,曾經為夢想用心爭取過,就算失敗也一生無憾!

  恍惚間,她對自己的心思越發明了,精致白皙的容顏淡出一層朦朧光芒,美得醉人。她決定了,今日這一飲後,便是他與她情緣的新生。


  席間,一桌已有五人,三位女子明眸皓齒各有風韻,兩名男子自是氣質各異。很快有丫鬟添了酒水,舉杯談笑中不時聽到藍霧祁動聽的笑聲,紫笑如清玲一般的聲音也不時穿插,相比起來,芯月與柳漠西倒顯得格外沉靜了。


  夢娘優雅起身,盈盈施禮:”今兒個大家興致都好,紫笑姑娘平安歸來,芯月姑娘又是柳大哥的救命恩人,夢娘想獻醜舞上一曲,為大家助興。”她是漠西族最好的舞姬,舞姿翩翩,體態優美,平時在醉夢樓多少貴族公子千斤一擲,仍見不到她半片袖舞。此番她一言既出,連門口侍奉著的丫鬟也忍不住睜大了眼。


  芯月不慌不忙站起來,清音流轉:”昨日柳族長也救過了芯月,算是一恩還一恩,兩不相欠。聽聞夢姑娘舞藝一絕,芯月也想獻醜一曲,為姑娘伴奏,如何?”


  “啪!啪!”話剛落音,響亮的附和聲室內響起,紫笑眉眼彎彎,笑得動人。對於芯月的琴藝,她曾在王府裏偶有聽聞,不懂音律的她自然驚為天人,現在芯月願意主動伴奏,是否表示……悄悄往柳漠西看去,他濃眉微抬,正是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


  芯月又加了一句:”藍大哥,夢姑娘的舞為柳族長而起,我的琴音為你而奏。酒逢知己,琴逢知音,我想藍大哥必是我的知音。”她笑容甜美如三月桃花,藍霧祁片刻失神,而她明耀眼波裏,沒有忽略另一個俊容逐漸陰沉的男人。


  興致一起,眾人轉換了場地,來到一間寬闊的廳堂,彩色帷幕自紅梁垂下,清風柔和,吹得帷幕淡淡飄揚。廳堂高處有一棗紅色梨花木桌,柳漠西與紫笑等人就坐於桌旁。


  酒香嫋嫋,衣舞飛揚。


  一架古樸的琴,琴身優雅修長,芯月勾起一指,揚手輕拂,一抹流暢的弦音流水一般飄起。高台上,大家的目光卻不約而同地先向撫琴人看去,柳漠西揚起俊眉,明眸深亮。


  夢娘媚眼一眨,揮動柔夷,隨琴起舞。刹時間,但見春色如風,琴聲似水,一個翩翩若仙,一個清雅淡渺,長袖輕盈飄蕩,如煙如霧,纏繞著天音,柔美身姿婉轉於廳堂的紅梁之上。


  在場欣賞者無不悠悠陶醉,耳邊聽著天籟之音,眼前是令人目不轉睛的妙曼舞姿。


  柳漠西心卻再次在不經意間被勾了心弦,微微震動。這琴曲好熟悉,似曾相識……這撫琴人的姿態好熟悉,似曾相識……他定睛看去,卻見芯月睫眸半垂,醉心於琴上,如玉白指靈巧有力。仿佛感受到他的視線,一雙水眸倏然一轉,與他對上。


  他心一驚,好一雙淩厲的眸子,很難想象繚繞於耳際的悠然琴音是發自她的指尖。為何她看自己的目光總是這麽奇怪?時而哀傷,時而冷肅,時而淡然……正滿腔疑惑,卻在頃刻間,刹聞琴音漸高,頗有直衝雲霄之勢,大家都感覺到琴音的變化,惟有夢娘嫣然一笑,足尖輕點,身子旋轉便加速了起來。


  恍惚間,芯月淺笑淡淡,手揮冰弦,玲瓏清音燦然飄起,扶搖而上。琴聲越來越快,峻拔高起,仿若一道龍吟清嘯。


  柳漠西猝然皺眉,心口隱隱閃過一絲捕捉不到的疼痛。


  藍霧祁擔憂的視線直直罩向芯月,芯月卻誰都不看,指尖驟然一停,琴音再起時隻聽她清清柔柔低唱起來,前一瞬皓宇天光般的鋒芒全然消失,無影無蹤。


  紫笑咬住了唇瓣,若有所悟。夢娘一個燕子飛身,霓裳如彩雲飛舞,也逐漸化為淡淡煙霞。


  “風絮飄殘已化萍,蓮泥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飄零……”芯月歌喉婉轉,低低如訴。這首詞正是她年前在王府閑時所讀,內心頗有感觸,此會一見那令自己斷腸之人的黑眸,不由地感慨襲上心來。


  她彈唱時眼波明澈,刻意不願投入太多情緒,不聞喜悲。可在場之人,若仔細聽辨,誰都可聽出詞中悲涼之意,偏偏在場之人每個人都認真聽了,一邊聽一邊莫不將視線定定注視她,而場中的夢娘就在她吟唱之初停了了動作。


  門邊出現一抹素白的身影,在外悄然停駐,那是一個女人,女人臉上蒙著白色紗巾讓人看不清麵容,而最引人注目的卻是她一頭垂及腳踝的柔軟青絲,隨風輕輕蕩漾。


  是她?琴音陡停,吟唱嘎止。


  芯月朝門口看去,手指頓時顫了起來。她懷疑自己看花了眼,眨眼再看,那抹白影果然不見了。眾人的目光也紛紛望向門外,神色各異,芯月最先冷靜下來,推開琴身,笑道:”嗬,芯月一時高興就隨性唱了幾句,不擾了大家雅興才好。”她起身離琴,重回桌前。


  掌聲傳來,藍霧祁微笑著替芯月拉到凳子,請她坐在自己身旁。


  夢娘也忍不住挑起美眸,讚道:”芯月姑娘真是多才多藝,讓夢娘佩服不已。不過……剛才聽你琴聲,芯月姑娘似有心事?”她靠近柳漠西坐下,體貼地為他斟上一杯酒,臉龐卻是向著芯月,像是要等待回答


  芯月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柳漠西的神色,輕笑:”隻是突然想到前塵舊愛,有些感傷罷了。真不好意思,壞了夢姑娘的舞興。”


  “嗬嗬……柳大哥他們隻顧著聽琴了,哪還有什麽心思看我跳舞?”夢娘說著,端起一杯酒遞上柳漠西唇邊,風情無限地勸道,”該罰柳大哥一杯。”


  柳漠西麵色如常,是慣有的淡漠,他輕輕推開夢娘靠近來的身子,接過酒杯卻對著芯月道:”我敬你。”


  黑眸如潭,寒水深幽,芯月心口驀然一抽,隱隱滲出誓不願再碰觸的生疼,她揚眉淺笑:”為何敬我?若是為救命之恩,我說了,你我一恩還一恩,互不相欠。”


  柳漠西隻是那樣看著她,似要看進她的心窩深處,回以淡笑:”你是我們的客人,敬你是應該。”


  芯月回望著他,不躲不避,心思怦亂卻不如表麵淡定。她很羨慕他可以忘卻,可以一直做到這樣冷靜,為何每次品嚐疼痛滋味的總是她一人?想到這裏,優美的粉唇揚得更高,語意中不自覺透著一絲嘲弄:”意思是就我一人是外人,你們都是一家人。”


  柳漠西皺了皺眉,不明白她何以突然又變了心緒?這個女人真是奇怪,她的心到底帶著幾種麵具?表裏不一,還時常對自己表現出一副曾有多少糾葛一樣……


  “好,我喝。”頭一仰,芯月閉眸喝下杯中液體,嗆氣的咳嗽聲立刻溢出喉間,藍霧祁連忙扶住她,關心地問:”你沒事吧?就算族長親自敬你,也不要這麽激動啊。”


  “不會喝為何要逞能?”柳漠西臉色並不好看,也不見什麽憐惜之意,但他已大步踏過去,不著痕跡地自藍霧祁手中握住芯月的手臂,低沉的聲音傳入每個人耳中,”看來是我這個主人不會敬酒,害姑娘受累,就讓我送你回房以示歉意吧。”


  說完,大手一伸將她攬入懷中,不顧他人驚愣的目光,徑自邁步朝外麵走去。說是表達謙意,大手甚至體貼地扶住她,不如說是半強迫式地拖她走。


  芯月並沒醉,腦子清醒得很,敏銳地感受他微微緊繃的肌肉,寬闊的胸膛散發出不容拒絕的熱力,這副霸道的架勢太熟悉了……


  他還是他,冷漠而專製霸道,隻是,就這樣妄顧其他人帶走自己,他是真的別有意圖嗎?紫笑與藍霧祁無奈地對視一眼,重新坐下,心思卻不約而同地隨著那兩個遠去的身影而飛。看來柳漠西就算是徹底忘記了跟芯月有關的所有事,卻拔除不了深埋在心底的情愫,那種感情應該已經融入了他的靈魂,越是想拔除便越是深沉、越是阻止不了吧。


  園子裏,隱約傳出他們低聲的對話——


  “你要帶我去哪?”


  “送你回房。”


  “我不要。”


  “你好象醉了。”


  “我沒有……”


  “醉了的人當然不知道自己醉了。”


  “柳漠西!”


  “你叫我什麽?”對話至此,他陡然停住腳步,將她的身子扳正。喚自己名字的這口氣、這聲音分外耳熟,他敢打賭曾經聽過,可是之前他並不認識她啊!

  芯月瞪他一眼,討厭堅強冷靜的麵具每次被他的霸道所擊破。他若再這樣不講究君子之禮,就別怪她趁他忘記了過去,暗中扳回一成,以抵自己曾遭受的屈辱苦難。


  “你剛才叫我什麽?再叫一遍。”某種感覺如靈光閃過,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追尋抓住。


  芯月退開兩步,刻意與他保持著安全距離,注視他道:”柳漠西啊,你不是叫這個名字嗎?”


  “不是這個。”柳漠西飛快地否決,他急切地想找到剛才她喊自己的語氣。麵對她,心底的怪訝從未曾減弱,反而越來越濃,他幾乎就要肯定自己從前認識過她,碧雲寺那日絕不是他倆第一次相見。


  “你不叫柳漠西還叫什麽?”芯月有些氣結,男人死性不改,這話果然是對的。


  “我……”柳漠西黑眸突然一沉,透出警覺的暗光。大手一伸,閃電般的身形已飄至她的身旁,不容反抗,她重新被箍進寬闊的懷抱,緊貼著他胸口的耳朵聽到清晰地聲聲強勁有力的心跳。芯月怔住,心總不覺舉起了白旗,哀聲歎息:罷了……芯月,你何苦拚命勉強自己,見夢娘與他親密,你會嫉妒;見他對你冷情,你會心痛;然而僅是這般聽著他的心跳,你便那麽容易感到滿足——感謝上蒼,至少他還好好活著!


  他們藏身於柳蔭連綿的花叢背後,細聽腳步聲由遠及近。片刻後,但聽得一女子問話:”那個又彈琴又唱曲的女人怎麽來這了?”另一女子便簡短地將族長抓獲烏克時的經曆說了一遍,又聽前一女子道:”看來真是天意……”


  一聲歎息,隨風化去。


  女子的腳步漸漸走遠,消失不見。芯月探出頭來隻看到一抹白色身影淡過,那女人……真是縈娘?為何縈娘會出現?會歎息?

  柳漠西大手箍在她的腰間,絲毫未鬆,尋著她的目光向遠眺去,不免疑惑:”你認識她?”


  芯月立刻收回視線,轉而看向他,他下頜緊收眼中有絲防備,她笑:”隻是好奇,她是誰?白日暖陽下,讓人感覺像抹沒有氣息的幽魂似的。”


  “她不是幽魂,不過也跟幽魂差不多了。”柳漠西低下頭,正好瞧見她烏黑兩排睫毛如羽扇,動人水眸就半隱在那羽扇之下,眼斂處淡淡光影,木蘭花紋的領口勾勒出玉頸修長,沿著線條柔和的下頜看到兩片淡淡櫻唇,風姿動人……這女人,他真的似曾相識。


  “噢……”芯月猛然驚覺自己竟半倚在他懷中,兩人的身子緊密相貼,連忙往後退開。哪知腰間大手微微用力,她又牢牢被固在他的胸前。


  “嗬,我繼續送你回房歇息。”柳漠西的笑意竄入眸底,閃動間帶著不易覺察的算計,像隻正待捕獵的豹子緊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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