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遠遠地,像是來自天空的盡頭,一陣人聲輕輕傳來,漠西族子弟聞聲紛紛扭頭,回眼望去。
蒼茫邊際,一隊人正朝這頭走來。他們的腳步聲在寂靜之夜格外沉重、清晰。
大家的眼中陡然浮現亮光,定睛再看,心又涼了下來,來人卻是烏達帶領的薩拉族人。
希望轉瞬即逝,薩拉族是大家的死對頭,他們不落井下石就是萬幸,實在不敢有所奢望。烏達等人很快下到穀裏,佇立在雪峰前,見到眼前狀況,麵色陰沉,濃眉低斂。
“怎麽,芯月還沒找到麽?”
大家連瞪他的時間都沒有,隻用忙碌的背影來回答。
縈娘嘴角輕輕牽動,指指丈餘高的峰頂:”烏族長,快讓你的手下一起救人吧。”
其實自柳漠西帶人匆匆下了崖頂後,烏達帶著弟子又將那些個崖洞一一重探了一番,仍未見到關於龍雲圖的任何跡象,這才不甘地返回。誰料三日前大家歇息的崖洞遭到雪崩,原本儲存在洞中的幹糧等東西也盡遭掩埋,此刻所有人都疲累饑餓,虛弱不堪,哪有什麽力氣救人?
更重要的是——時間過去了這麽久,烏達兄弟再怎麽不舍美人,也隻能遺憾痛惜,他們已經認定芯月遭遇不測,不可能還有活著的可能。
“救人?救誰?”烏達上前一步,反問,”芯月還是柳漠西?”
聽出他話裏的嘲意,縈娘在麵紗背後露出一個冷靜到可謂無情的微笑:”都在裏麵,你想救誰都可以。”
烏克似乎聽出了什麽,有些激動:”難道……他們還沒有死?”
夢娘再也聽不下去,這隊人加起來二十來個,卻站在這動動嘴皮,天地正義何在?
“若是死了……我們還救什麽?”她回過頭,朝他們狠狠一瞥,嬌媚的容顏不再,隻有風幹的淚痕。
烏達還是半信半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危難當年,他必須以自己性命為先,這座雪峰不算高,但一個不小心,隨時可能崩落再將人掩埋。要不要率人出手去尋找宿命對頭,實在是個值得思考的事情。
猶疑間,烏克扭頭道:”大哥,我們也找找看。要是柳漠西死了……龍雲圖的秘密當真永無真相大白的一日了。”
龍雲圖!
烏達深幽的瞳孔劃過銳芒,粗獷的臉上露出一絲陰邪。他大手一揮:”好,找人!”
漠西族的幾名弟子聞言,手中動作稍稍停頓,驚喜閃現。不管烏達出於什麽目的,能幫助救人實在是令人振奮。
一行人,二三十個,增加了力量,鼓舞了信心,希望就在眼前。
若非柳漠西死抓著一絲求生的意誌,他也不會這麽快蘇醒。
“芯月”是他不能放棄生命的最大支撐,他在昏迷中牢牢記著一個名字,一張笑顏。
他還心願未了,他想好好地愛她,想給她幸福來彌補自己的罪過……
他說了讓她等著自己,他不能失信……
深淵的盡頭,他聽到了閻羅可怖的聲音,感覺到死神扼住了自己的呼吸,可是……始終有一張美麗的容顏溫暖著他的心,讓心髒怎麽都不願停止跳動。
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小巧精致的五官在百花叢中那樣朝氣蓬勃,那樣可愛迷人,陽光細灑,落在她白玉瓷的肌膚上,那瞬間……他失了神,不經意間把那張容顏就此刻在了心上。
從小到大,她古靈多變,時而化身善良的仙女,時而變成刁蠻的妖精。
她不怕他,從來不怕他,總是揚著燦笑,閃動晶眸,目光如小狐狸一般繞著自己飛快。他知道,她是喜歡自己的……
他傷害了她,一次又一次,那時候,恨淩駕著一切,他不能自已。
有時候拒絕一個人的愛,幾乎比愛一個人還要難。情不深不以為懼,紅塵之中幾多執迷不悟,無人可以超脫情字。在她用水靈眼波無聲訴說愛意之時,千百年輪回的烙痕就印上他身,一生難解。
芯月……活,不願獨活,死,不能獨死……
我隻要同你在一起……
冷風吹起亂雪,紛揚了半天,掩住了淩空斜掛的月亮。
天光似水,自遙遙天際漫上雪域盡頭,落在眾人疲憊而欣慰的臉上。
“族長……族長?”
雪峰危機解除,洞口出現在大家眼前,柳漠西被紅多隆背了出來,夢娘立刻衝了上去,俯在他麵前急呼。紅多隆小心地將柳漠西的身子放下,其他人也圍了上來。大家紛紛叫著他,見他緊蹙著眉臉色發青,極為痛苦的模樣。
“族長!”
“柳大哥……”夢娘真情流露,緊握著他無力的手。得知他遇險的刹那,她不能自已地心慌,看到他被抬出的瞬間,她才找回心跳。早在何時,情根深種,生死麵前,無可抵擋內心隱忍壓抑的癡愛。
柳漠西蠕動了一下嘴唇,聲音模糊在口裏,聽不真切。沒人發現,他苦苦掙紮要呼喊的是”芯月……”,盡管,他聽到了大家的聲音,知道閻羅並沒有收了自己,但是……如果不親眼看到芯月還好好地,他無法安心地睡過去。
是啊,他好想睡過去……
身體的一切精力都已衝到了極限,人無法再支撐……
芯月……
他沒有力氣睜開眼睛,隻動了動手指,感覺到一隻冰冷但柔軟的小手正握著自己。心髒忽地驚跳了一下——是芯月麽?
“柳大哥……你醒醒啊……”夢娘感覺到他手指的顫動,驚喜地握得更緊。他的手好冷,她連忙將他的手放入自己懷中,試圖給他溫暖。
紅多隆皺起眉,跪倒在柳漠西旁邊,小心扶住他的背,低聲道:”還有沒有吃的?族長太虛弱了……必須馬上補充體力!”
適才洞底剛發現他時,紅多隆與藍霧祁都骸住了,他安靜地躺著,身子被雪堆壓住了一半,渾身冰冷與死人無異。藍霧祁屏住呼吸搭上他的脈搏時,就算感覺到氣若遊絲的脈動,也不敢吐出憋在心底的氣。
他的手腕,有一道深深的傷口,傷口的血液才凝固不久,僅是觸摸到都令人提心吊膽。
他們知道,族長其實隻剩一口氣在,隨時有可能死去……聯手將內力輸入他的體內,也隻能保他暫時穩住氣息。天山雪地,地理惡劣,斷水斷糧,他們個個都虛弱不堪,誰也不敢保證出了此洞,還能平安走出雪域……
藍霧祁抱著芯月,也脫離了那個可怕的雪洞。此刻,她正安靜地躺在他的臂彎中,呼吸一下深一下淺,慢慢地睜開雙眸。
“芯月……你醒了?”藍霧祁珍她如脆弱的水晶,黑眸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白玉般的臉蛋小得隻剩巴掌大,讓人窒息的心疼牢牢擢住他,這個天子手心最得寵的大清第一格格,這個美麗聰明又堅韌不屈的女子,為何命運會如此坎坷?難道……世上真注定無人可以得到一生的幸福嗎?昔日的富貴榮華、三千寵愛非要用這麽殘酷的方式來償還嗎?
“芯月,別怕……你不會有事的。”藍霧祁將他擁緊了幾分,此時此刻,他的心裏隻有她。
這句話……好象在哪聽過,在無情的死神麵前,好象有人對自己說過……是他嗎?芯月閃了閃烏黑的眼睫,過了好久,才在黯淡朦朧的月色中看到一張讓人安心的俊容。
“藍……大哥……”真是藍霧祁,他終於把自己救出來了。芯月怔怔地想,那片黑暗中的噩夢真是漫長恐怖啊!如果沒有藍大哥前來相救,她應該已經死了吧……
“恩,我在……”藍霧祁撥開她的發絲,對她微笑,伸手抓起旁邊一把潔白的雪塊,握在掌中。雪化成水,滴在她蒼白幹裂的唇上,”一切已經過去了,不會再有危險了。”
芯月注視著他,他的身影遮住了清輝鋪灑的月光。夜色似乎落在了他的眼中,使那雙眸帶著令人沉墜的幽深,還有,一種清冷的安定。
噢,讓人心安的藍霧祁,她很久以前就相信他的……
可是……無論她怎麽壓抑,心頭始終有個令她激憤狂亂,失去冷靜的人,那張深邃剛毅的麵孔掠過心頭。
她立刻想起了某些模糊的片段,一開始隻想著那可能是個夢,可是藍霧祁在洞中去尋找那人時,她清楚地意識到——那人真的也到過洞裏。
那人呢?柳漠西呢?
芯月微微側轉頭,想去尋找那個深埋在心底的身影,至少她想確定他如同自己一樣,仍就活著。
藍霧祁順著她搜尋的目光看去,十幾步外,柳漠西被一群人包圍著,大家正在為如何挽住他的性命而擔憂。
這麽多人裏,關心柳漠西生死的人自然要比芯月多。
不過,藍霧祁曾經有句話說得對,柳漠西是個極為命硬之人,他不會那麽容易死的。他背負的東西太多,沉得連閻羅都不敢接手,尤其是有了一個能讓他堅持活到底的女人之後,麵對死亡他更是多了股執念。
所以,柳漠西不會死,在黑暗中聽著他們的聲音,感覺到自己被人背起,一步步爬著走出絕境……
烏達皺著眉站在一旁,雙手環臂,懊惱道:”看樣子,我們是白費工夫了,他活不成了。”
烏克上前幾步探看了一下,搖搖頭:”大哥……我還真佩服柳漠西這人,竟能撐到現在還不咽氣。不過,他既然能撐到現在……或許也沒那麽容易死了。”
縈娘獨立一旁,冷冷地注視這一唱一和的兄弟二人,道:”二位還有時間討論這個,你們不希望他快點醒嗎?”
“當然希望。”烏達接口,定眸注視著縈娘,這個蒙著白紗的女人在月光下如一抹幽魂,冷得讓人感覺不到氣息,偏偏她的話語時常像把利刃,直戳他的心事。他暗眸閃爍,突然有股好奇,想探究縈娘的身份。
“那就請烏族長快點救他吧。”縈娘淡淡道。她是不會救柳漠西的,即使是夢娘再三懇求,她也絕不讓自己親手為仇人付出一絲一毫。
烏達沉下眼眸,若有所思地看了縈娘一眼,斂起濃眉走到柳漠西身邊,蹲下。他注視著柳漠西麵如死灰的臉龐,嘴角微微揚起,有些自嘲:”柳漠西,你我多年夙敵,想不到今日我竟會親自救你。”
自懷中掏出一顆黑色藥丸,剛想放入柳漠西口中,卻被紅多隆一手擋住。烏達擰起眉,目光似薄刃閃動寒光:”紅多隆,我若是想殺他,又何必浪費多此一舉?”
紅多隆握緊了拳頭,緩緩放開手。
柳漠西模糊地聽到有人說話,但聽不清說的是什麽,因為他越來越沒有氣力,體溫一點點流失,無法撐開眼皮。
烏達捏住他的下頜,將藥丸遞到他嘴邊,陡然停住動作,搖搖頭:”這是續脈丹,他這樣子,根本吞不下去。”
續脈藥在極寒的天氣裏,比冰還堅硬,柳漠西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又怎可能服下它?眾人怔愣間,夢娘突然伸手去抓過藥丸,在大家驚異的目光中毅然將它含入口中,蹙緊眉頭細細咀嚼幾下,然後俯下身去。
大家的聲音靜止了,連呼嘯的寒風似乎都靜止了。
芯月被藍霧祁小心地抱在臂中,漸漸朝他們靠近,在視線穿過人群看過去的那瞬間,她的呼吸也靜止了……
一雙微涼透著自然芬芳的唇緩緩朝他靠近,靠近。
他看不到,聽不到,身子正僵硬地往黑暗地獄中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