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雪暴之後的天是湛藍的。
天山雪域裏,冰峰連綿起伏,茫茫雪地裏,一群人如蟻般緩緩蠕動。在這片連蒼鷹都盤旋著無法下落棲息的雪山中,他們微晃著身子踏出沉重的每一步。
這樣的天氣,誰都無法預測下一刻會不會風暴陡起,如果那樣,四周隻會白茫茫一片,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出。高山上空氣稀薄,風起時更是迫得人無法呼吸,刺骨的冷讓人瑟瑟發抖。臉上有刺痛的感覺,呼嘯的風雪仿佛刀子割開他們的臉。
侍從們將厚重的風衣脫下,當成擔架讓昏迷未醒的柳漠西躺在上麵,他們都疲憊到了頂點,臉上全是可怖的青紫色。
芯月被藍霧祁背在身上,艱難地跋涉。
遼闊的天空,掠過一隻蒼鷹,在穹蒼中盤旋著。它勾著堅硬的長嘴,眼睛圓睜,俯視著下麵的人。薩拉族人一看到它全都驚駭起來,他們現在連走路的力氣都快沒了,哪有精力來對付這樣一隻龐大的蒼鷹。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隊伍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叫起來了,有些微弱。
蒼鷹突然在頭頂發出一聲驚鳴,藍霧祁猛然抬頭,定睛一看,幽黑的雙瞳刹時迸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光亮。
紅多隆抬頭,縈娘也抬了頭,漠西族的弟子們都抬起了頭,青紫色的麵容上都露出了與藍霧祁一樣的表情。
烏達不明白大家為何突然有此反應,卻隻見那隻蒼鷹在頃刻間快如閃電地俯衝下來,又快又直,猛地衝到緊緊閉目的柳漠西身上。
柳漠西渾然不知,依舊麵無表情地躺著。
蒼鷹撲撲翅膀,點了點頭,又箭一般地騰空而起,盤旋了幾下,飛身而去。
大家被這奇怪的一幕驚住了,藍霧祁驚喜地開口:”紅長老……我沒看錯吧?那是我們漠西族的蒼狼……是不是?”
紅多隆也難掩激動,灰色的雙眸異常閃亮:”是,是蒼狼……我們有救了,必定是聖女來了!”
烏達等人這才明白過來,大家臉上紛紛露出了喜悅,看到了希望。
大漠之中,狼群是很可怕的動物,而這隻鷹之所以叫蒼狼,因為它的凶猛銳利與狼一樣,而它正是漠西族人的夥伴,主要由聖女飼養著。蒼狼一出現,必須是聖女藍霧銀來了。
眾人停下了前行的步伐,在原地坐了下來,一個個裹緊風衣包圍著自己。
芯月自藍霧祁背上滑落下來,他立刻伸手抱住她,將她攏在自己的風衣裏,微笑著說:”芯月……是霧銀來了,我們都可以平安走出雪域了。”
芯月蒼白的唇角輕輕扯了一下,也露出一抹淡笑。經曆這麽多艱險,就這樣死了多麽不值……無論如何,他們能活著下山,就是最幸運的事。
她輕輕撇過臉,看向躺在另一旁被侍從保護著的男人,他麵色慘白,毫無血色,冷硬的雙唇緊閉著,那模樣看了人心裏直發酸。
而夢娘一休息就趕緊伏到那男人的身邊,為他裹緊衣服,握住他冰冷的手。那副旁若無人的姿態,大家看在眼裏多少有些感歎,夢娘對柳漠西的感情,這裏無人不知吧。
芯月撇過頭,不願再看,心裏卻又酸又苦,辨不出什麽滋味。
縈娘倒也沒有阻止,隻是麵無表情地瞥她一眼,目光更沉更深了。沒人知道她們是母女,但是沒人懷疑雪域中這三名頑強的女人,都是非同一般的女人。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心裏有希望的等待是溫暖的。
烏達深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徘徊在柳漠西與芯月身上,天山之行沒有收獲,反而如此落魄,浪費了他良久以來的精心謀劃。目光逐漸變得銳利,嘴角多了絲邪妄,看到芯月虛弱地靠坐在藍霧祁身上,他皺緊了眉頭。
看來,對這位格格情有獨鍾的不隻是柳漠西,還有向來從容灑脫的藍霧祁。
烏達收回目光,突然感覺兩道奇異的視線從某處射來,他眸光一閃,正對上縈娘剛要收回的視線。
這個蒙白巾的女人……是何身份?為何感覺她的身影似曾相識,又神秘得很?
……
一排浩蕩的隊伍,像黑色的遊龍在白色雪地裏緩緩移動,越來越近。
藍霧祁的眼睛逐漸黑亮,芯月也感染到了他的激動,順眼看去,那隊人大約有幾十個,隱約可以看到領在最前麵的是位白衣女子。她黑發飛揚,白色的裘衣長及腳踝,身後的人正緊緊地跟隨著她——那便是漠西族聖女。
“是霧銀來了……”藍霧祁話語輕輕出口,紅多隆立刻站起了身,興奮地如同孩子,大聲道:”果然是聖女……聖女來了,族長有救了!”
大家都有救了!
蒼鷹展翅高飛,在山坡之上盤旋了幾下,發出一聲嘶鳴。
藍霧銀來了,隨行者還有脾氣剛烈的黃九其。黃九其一見紅多隆他們,立刻大大咧咧開了聲,吩咐手下將水和糧食分給大家。
烏達沉著臉接過,神情有些不自在,說到底,他竟有些不願意接受敵族的救濟。可是,食物在手,腹中早已饑腸轆轆,便同大家一樣,狼吞虎咽起來。
芯月望著藍霧銀,那個一身白裘,姿態美麗的少女。
她給人的感覺一如往昔,清冷如雪,對大家期待已久的驚喜表情沒有過多的反應,視線在對上芯月時,微微一頓,然後落向昏迷不醒的柳漠西,兩道美麗的黛眉也隨之蹙了起來。
夢娘正跪在柳漠西的旁邊,手中拿著裝水的皮囊,想喂他喝些水。一雙精致的皮靴出現在眼前,皮靴上繡著美麗的圖案,象征著主人特別的身份。夢娘緩緩抬頭,對上一雙寒星般的眼眸。
藍霧銀也蒙著麵巾,隻有那對眼眸隱藏不住清冷的心緒,她朝夢娘淡淡一瞥,蹲下身去,一言不發地拿過夢娘手中的皮囊。
芯月注視著這一幕,不自覺咬了咬唇,於是不再看她們,低下頭拿起手中食物大口地吃起來。
人間五月,繁花似錦。
天山腳下仍是冷風陣陣,空氣微寒,但比起雪海之中,已是天壤之別。
浩蕩的隊伍站在平穀之中,地上有層薄薄冷霜,將草地覆成了一片白色。他們的隊伍踏過,草地立刻浮現出綠色的痕跡。
休息時,藍霧銀突然開口:”再過一個時辰左右,我們就可以到達下麵的鎮子了。”
大家精神紛紛為之一震,他們已經連續趕了兩天的路,早就巴望著有處地方可以好好歇息了。
紅多隆道:”太好了,到了鎮子裏,可以請大夫給族長看看。他這樣子,我真是擔心……”
提到柳漠西,幾個人同時轉了頭,將目光落在靜閉著雙眸的柳漠西身上。他已經昏迷兩三天了,雖然服了烏達的續脈丹,但那丹藥隻能幫他暫時穩住脈息,根本無法還他血氣。漠西族人莫不為他的安危提著一口氣,隻盼著早點下山到處地方歇息,調養。
藍霧祁敏感地察覺到背上的人兒僵直了身子,他知道的,芯月一路冷靜地沒表現出什麽,但是她也真切地擔心著柳漠西。
“芯月……你還好吧?”藍霧祁關心地問。在洞中發現她時,她傷了一隻腿,骨頭被雪塊壓斷了,好不容易才接上,但因沒有良藥及時診治,他真怕她留下什麽病根。萬一她的腿……他真不敢想象,所以一路上他不讓任何人插手,自己硬挺著堅持背她,生怕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芯月很堅強,甚至沒有叫一聲疼,所以,就連烏達都沒有看出來她的腿傷,大家隻道是她遭受了雪崩,身子太虛弱無力行走而已。
“我沒事……”芯月輕輕吐出一口氣,快到鎮子了,柳漠西該醒了,她也可以不要藍霧祁這樣背著自己了。
“恩,聽到了嗎?很快就到鎮子裏了。”藍霧祁將她的身子往上提了提,空氣冷薄,他卻有點氣喘籲籲。
芯月感動莫名,他這般全心全意對自己好,真不知如何回報……若要償還他的情,隻怕是要虧欠一生一世了。
隻聽黃九其粗重的聲音響起:”聖女,紅長老,我還是帶人先行一步,早點去找好客棧和大夫等著大家。”
藍霧銀點點頭,這時烏達起身,注視藍霧銀道:”藍姑娘慢慢休息,烏某也要先行一步,咱們後會有期。”烏克見兄長突然也要走,有些不明情況,不過他知道兄長做事總有自己的理由,當下也站起身朝薩拉族人揮揮手。
烏達噙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深眸幽寒,走到柳漠西身邊,注視他一動不動仰躺的麵容:”柳漠西,記住,這次可是你欠我一命。”
烏達帶著一夥十來人舉步離開,高大的身影映在青山峻嶺中。探尋龍雲圖的秘密失敗,但是他們不會放棄,對於漠西族,他們還將有自己的計劃,隻是現在誌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是大家分道揚鑣的時刻了。
藍霧銀注視著他們,微微抿唇,伸手從腰間取下一物,那東西在日光下眩目一閃,有些發寒。芯月皺眉看去,她舉起的竟是一把銀色的弓箭。
上箭,拉弦,藍霧銀眯起了眼眸,箭尖直對準烏達漸行漸遠的背影。
芯月意識到她的殺機,不禁抓緊了手指,臉色變了變。
“霧銀,你這是做什麽?”藍霧祁的注意力本在芯月身上,見芯月陡然緊張,順勢望去,竟看到霧銀拉弓的動作。
藍霧銀沒有回答他,弓箭漸漸舉高,烏黑的瞳眸閃了閃。
“倏——”箭羽猛地射出,卻隻在風中抖了幾下,墜落到地上,另一塊飛過去的小石頭也落到了地上。
藍霧祁皺眉盯著她再問一句:”你這是做什麽?”霧銀的箭術他很清楚,如果不是他及時出手,那支箭應該直透烏達的心髒。
藍霧銀眉頭比他蹙得更緊,慢慢將銀弓重新掛回腰上,轉向他,聲音依舊清冷:”哥哥,你不該阻止我。”
“他現在不能死。”
“可是哥哥,你可知他多次挑起戰端,害死了多少我們的同胞。我早就想為族人報仇了。”藍霧銀的臉上多了絲冷意。
“……”藍霧祁握了握拳,知道她說的沒錯。可是,烏達並非十惡不赦之人,他兩天前才用續脈丹保了柳漠西的性命,無論出自什麽目的,他都說得對,柳漠西欠他一次,霧銀不能暗中傷他。
芯月竟然明白他此刻的想法,悄然拍拍他的手,傳遞著安慰。藍霧祁感激地握住芯月,對霧銀沉聲道:”我知道他欠我們很多……但是,我們總有別的辦法討回公道。”
藍霧銀望著自己的哥哥,再看看靠坐在哥哥臂彎的芯月,抿緊了唇,撇過頭去。
柳漠西微微動了動眼皮,深邃的五官在湛藍天空下,顯得沉重清冽,依稀有著幾分憂心靜寒。沒人發現他已經悄然醒來,因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藍氏兄妹身上。
芯月……
他念著繞於胸口的名字,費力地掀開一條眼縫,四處搜尋。
芯月……在哪裏?為什麽他聽到的是霧銀的聲音?
眸子再睜開一點點,白日明亮的光線有些刺目,他無奈地擰了擰眉,眼角突然捕捉到一抹魂之所係的紅色身影,虛弱跳動的心髒猛地激動起來。
“芯……月……”他的嘴角緩緩蠕動,使勁撐著眼皮。
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他痛苦地動動手指,想朝芯月的方向伸去。就在這時,仿若心有靈犀一般,那汪清若泉水的雙眸對上了他,兩人同時忘記了呼吸。
芯月……
芯月遠遠凝視著他,目光相對,仍是那個幽黑的眸底如同浮華落後的深夜,似隔著千山萬水,千載萬年,他倆終於得以相會。
這瞬間,一抹斜輝把雪峰染抹得像披上紅紗,飛歸峰間穀壑。天光溶溶,雪峰朗朗,她的眉眼顯得那麽溫柔,恬靜,雪白的臉蛋淡淡清雅,沒有憤怒與仇恨,那模樣忽像是前世的記憶。
可是,此刻的她,正靠坐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柳漠西不禁喉頭緊縮,抿起了唇。
芯月……我絕不會再對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