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柳漠西迎風而立,神色冷冽,一股凜凜劍氣自眸中迸射。


  藍霧祁與芯月並肩一起,三人靜靜站著,誰也沒有出聲,對視的目光如雪色刀影,月下清寒冰冷。


  然後隻見一人摸摸鼻子,自嘲輕笑:”再次失敗,看來你不會再信任我了。”


  “不會。”另一人淡淡答道,眸子裏幽光閃爍,對他笑道,”有一種信任,無關乎成敗得失,一旦信任了,便不會結束。”


  第三人胸膛劇烈地起伏,呼吸一次比一次短淺急促。當他咽下喉頭血腥,有力的大手扣住那隻雪白纖細的手腕時,所有的憤怒化作痛楚的溫柔:”跟我回去……”


  不知何時,他的身後一並追來了數匹快馬,大家的目光齊齊看她,所有的耳朵都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知道,這裏除了他,沒有人希望自己留下,可是,一個他便足夠抵擋數十人,她無從選擇。


  “柳漠西,你從來沒給過我選擇的機會。”芯月苦笑著搖搖頭,頭頂月光朦朧,照在她蒼白美麗的小臉上。


  柳漠西將她拖入懷中,感覺到她渾身的冰冷,雙臂立刻擁得更緊。他抱得那麽緊,想給他溫暖,又像是要平撫自己驚慌恐懼的心。


  芯月站得很直,渾身被箍得不能動彈,感覺到他抑製不住地輕顫,心口突地發酸。隻聽他沙啞的聲音響在耳側:”因為……你是我唯一的選擇!”


  感覺他的身子變成沉重的壓力落在自己肩頭,等她發現,藍霧銀已快步上前,托住了他。


  “族長……”藍霧銀皺起眉,盯著他緊抿的唇。


  柳漠西沒有看她,大手依然握住芯月的手腕,他的雙眸那麽深,那麽深,褪去淩厲與果決,如一片安靜的深海,海水將芯月密密層層地包圍,掙脫不了。


  然後,芯月看到他笑了,一抹殷紅的血跡沿著嘴角淌下,他隻是一眨不眨地注視她:”就算是我會死,你……也要離開嗎?”


  芯月像被人定住,連呼吸都靜止了。


  他是毒咒發作了嗎?因為自己而牽動了天脈線?

  ……為什麽要因為自己……


  紅多隆漲紅了臉,在他眼中,這位月光下抿著唇不回答的女人儼然成了一名妖女,族長竟會對一名妖女癡傻若此……憤怒的目光直直瞪向芯月,她簡直就是漠西族的噩夢。


  數十到目光一齊向她射來,那便是數十把劍,仿佛隻要她一點頭,就會讓她利劍穿心。


  芯月一一掃過他們,最後對藍霧銀對上,她微微一震,怎樣一雙清冷的眸子啊!好象沒有怨恨,又好象將所有的怨恨隱藏得最深……


  而這雙清冷的眸子主人是漠西族的聖女,是他命定的妻子,是可以救他解除毒咒的女人。


  身後那些人,是他不可拋卻的親人,是他不能放下的責任……


  “柳漠西……我離開了,你也不會死。”芯月輕輕地吐出這句話。她走了,他們都會救他,而她的存在是否才會讓他的毒咒進一步惡化?

  “你……”聽到她的話語,柳漠西死死盯著著她,幾乎不敢相信她會絕情若此。


  高大的身軀劇烈晃了晃,在眾人無比擔憂的目光中差點倒下,而他的大手依然牢牢握住她的,寧死不放。


  藍霧祁走過來,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兩人默對無語。


  柳漠西來了,他們誰也走不了了,柳漠西毒咒發作了,他們的心也被絆住了……


  片刻後,簡陋的馬車上,載著一個半昏迷的男人和兩名美麗的女子。


  他的手不曾放開,芯月怔怔地坐在他旁邊,許久,悲哀從心口生出,絲絲縷縷變成整片擴散開來。


  因為他的執著頑固,他的抵死不放,他倒下的身影和那一瞬間閃過眸底的絕望,徹底撕疼了她的心。她突然體會到一種不能言表的疼痛,那叫做孤獨的無奈。


  不是不想愛,不是不去愛,怕隻怕……愛也是一種傷害。


  藍霧銀一雙清波奇異地平靜,夜色昏暗,沒人可以看清她眼底翻滾的幽色。


  一回到客棧,柳漠西的房間沒有其他人,隻有芯月默默坐在他的床頭。大夫來了又去,霧銀為他施了一針,他便意識更加朦朧了,惟有那隻手,從始至終沒有放開,從馬車上到此刻……


  芯月無法離開,不是因為他緊抓不放的手,而是……自己難以移動的腳步。她注視著他的眉眼,那麽熟悉,那麽英挺,半睜的黑眸閃動著亮光,亮光隻為她而綻放。


  “你……不要走。”柳漠西聲音又沙又啞。


  “唉。”看到他眼中的擔憂,芯月輕輕一歎,心被糾緊,單手替他蓋好被子,一言不發地陪著他,目光情不自禁地溫柔起來。


  另一間屋中。


  藍霧祁站立窗前,坦然地接受其他人的注視。這次帶芯月離開,不是他一個人的計劃,可是,仍然以失敗告終。當柳漠西那般固執死不願放手時,沒有人敢多吭一聲,任由芯月被帶了回來。


  紅多隆沉沉歎氣:”霧祁,你說現在如何是好?族長的毒咒發作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這樣癡心執著於芯月格格,就算聖女願意為他解毒,他也不願意哪!”


  藍霧祁蹙起修眉,紅多隆所言他更清楚,現在的柳漠西定然不願意娶霧銀的。可是,黃九其前幾日就已先啟程回大漠,開始與族人準備婚禮了,柳漠西如此……恐怕真要引起族內大亂了。


  “事已至此,保住族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藍霧銀抽緊手指,暗暗下了個不得不為之的決定,而這個決定不知道最後受傷的到底會是誰?胸腔迅速被苦澀堵住,他想到了芯月極力隱藏悲淒的小臉,咬住了牙根。


  柳漠西被封的天脈線反反複複被衝開了幾次,早已有些不受情感控製。之前冷漠如冰,不輕易產生男女情愛,現在倒好,轉身一變成了癡情專一的男子……


  如此兩個極端,受苦的仍是那一人,這情咒之毒,到底如何去解?還能讓他恢複理智麽?


  連續兩日,柳漠西都在房中足不出戶,陪伴的人自然還是芯月。


  旁人無從勸阻,因為他固執得讓人驚訝,如果芯月不在身邊,他連藥都不肯服用。


  藍霧銀端著藥進來,見到的還是那副姿態,他半靠在床頭,一手握住芯月的手,仿佛一放開她,她就要離去一樣。藍霧銀頭微微撇開,將藥放在桌上,麵無表情道:”族長,你該服藥了。”


  “先放那吧。”柳漠西看了她一眼,視線又回到芯月身上。


  芯月局促地垂下眼,想縮回手仍是不成,他甚至用力握了一下,以示警告。藍霧銀抬眸掃過他們,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族長記得及時服用,明日我們便要啟程回大漠了。”


  “恩,我知道了。”他朝藍霧銀點點頭,勾起微笑,藍霧銀清冷平靜的麵容卻為之一怔,皺皺眉,什麽也沒說便走了出去。


  聽到關門的聲音,芯月一直微繃的身軀慢慢鬆了下來。感覺到她的緊張,柳漠西將她拉近,一手托住那尖俏的下頜,黑沉沉的目光審視著她:”你介意她?”


  兩道黛眉蹙起,芯月將下巴掙脫開來,盡量平靜道:”這話你應該問她,該介意的是她。”


  “她什麽感覺,不關我的事,我隻要問你,你在乎嗎?”柳漠西不容她逃避。兩日來,他強迫她陪伴自己,麵對她刻意的冷漠疏離,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毒咒一起,牽動心緒,他不能控製自己的情感所向,滿心滿眼全是她的身影。


  誰說他天脈線被封,情咒難解,在未成親前永遠不會懂得真正的男女情愛?那他這一腔熱血生死不顧,隻為眼前佳人又算什麽?

  芯月別開眼,不想麵對那雙犀利似要看透自己內心的黑眸。


  “告訴我……芯月。”他執意將她絕麗小臉扳正,麵向自己,”你願意就這樣一直陪著我嗎?”


  小嘴動了動,她將千言萬語哽在心間,水眸對上他的:”柳漠西,你為何總要這麽殘忍?不顧別人的感受,你可知道剛才送藥的姑娘每次以怎樣的心情來,又以怎樣的心情去?”


  柳漠西手指一緊,眸底灰暗:”你會顧及她的感受,又為何不懂得理解我的心?我這般對你……隻是希望……”


  “不,別說了。”芯月抽回手,猛然站起身來,聲音也淡了幾分,”你該吃藥了,別辜負聖女和其他長老的關心。”


  柳漠西盯著她的背影,悲哀悄然浮在眼中。兩日了,他對她小心翼翼,百般溫柔,她依然這樣冷淡,從前那個有事沒事就纏著自己,哭著要挽留自己的芯月呢?


  他真的好懷念,好懷念那曾經逝去的歲月……


  藥端到他麵前,溫熱地冒著絲絲霧氣。芯月伸手遞過,他卻撇過頭不看她。


  “除非你希望自己一直躺在床上,否則你就喝了它。”芯月抿起唇,不明白這人怎麽會有如此幼稚的一麵,每次喝藥都要跟她談條件,好似那身子是她的一樣。


  “如果身體好了,你又要私自逃離,那我寧願不喝。”柳漠西咬咬牙,他發誓這輩子連他自己也沒想過,會如此孩子氣逼她。可是,當他無意中發現這種威脅有效後,心底便暗暗竊喜,隻想著怎麽才能將她留在身邊。


  芯月歎了口氣,藥遞到他眼前,淡淡藥味在房中飄散。


  過了會,見他還沒要接過的意思,她咬牙道:”柳漠西,別忘記你是漠西族的族長,不要讓我再次成為漠西族的罪人!”


  聞言,柳漠西僵硬的身軀輕輕一抖,轉過頭:”我怎麽舍得讓你那樣?你這麽聰明,難道不明白……身邊沒有你,我更加不會顧及任何人嗎?”


  “喝了它吧,身體是你自己的,別像個孩子一樣跟自己過不去。”芯月無奈地緩下語氣,低頭攪動著調羹。


  “告訴我,我這副樣子……你之所以留下是無奈還是為我心疼?”


  隻有在勸他喝藥時,她的話語才稍微多一些,否則就算被他握在手中,她也垂著眼斂不願多說。


  芯月很怕與他深幽憔悴的黑眸對視,每一次都像炸雷一樣將她神緒震散,每次勸他喝藥時都要多費一番唇舌,他非要逼問出一些答案才甘心。


  “回答我,答案滿意了我就喝了它。” 他沙啞的嗓音中隱藏了太多東西,讓人心驚。


  芯月咬住唇瓣,轉身將藥放回桌上,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眼中慢慢有了淚意。一碗湯藥熬出多少人的心血,藍霧銀每次端來之時,雖然麵色無異,恐怕心也是淌著血的吧。


  她隻覺得心頭飄渺空虛,退後是萬丈懸崖,前進卻是萬劫不複。她已死過不是一回兩回,再多一次又何妨?可是他呢?

  曾經賴以活著的目標與意誌就要因為自己而放棄嗎?


  這樣的柳漠西太深情,太執著,好象一不小心就要被他眼中的炙焰焚燒,她小心翼翼地縮進一個殼裏,保護著自己,也保護著他……


  他為何非要將那道極不容易築起來的堡壘摧毀呢?

  淡淡陽光從窗戶灑入,照在床前的兩人身上,屋內,卻隻有一片會令人窒息的寂靜。


  “唉……”他的歎息自身後傳來,芯月突然有股奪門而出的衝動。


  柳漠西何嚐不明白擺在眼前的各種狀況,但是情咒之所害,他無法控製自己肆意奔騰的渴望。


  一來他如此乞盼著芯月的愛,這份乞盼讓從前堅定的意誌搖搖欲墜,不可能再對人淡漠如往;二來他身體與心靈都極需要一個支撐,哪怕芯月用一個眼神或一句言語給予小小的肯定,他也會感覺到陽光的溫暖照進心房。


  偏偏芯月顧顧忌得比他多許多。


  他越激動,她卻越是清醒。


  他與她一直在交錯,在愛與恨中糾纏,一次次將自己的心捆綁又想拚命剝離。


  不是不愛……而是,愛不起啊!

  “藥已經涼了,服不服隨便你。”她拋下一句,拖著尚未康複的腿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


  半個月後,漠西族一群人回到屬於他們自己的家園——邊疆大漠,遠遠看去,大漠裏的綠洲處處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漠漠黃沙,馬車攆過幾道深刻的劃痕,很快被風吹起的沙土蓋過。


  柳漠西高坐在馬背之上,堅實的手臂握緊了韁繩,目光不時瞥向一側的馬車,仿佛裏麵有著極其重要的人物。沒錯,馬車裏坐的不僅是藍霧銀,更有芯月與夢娘母女。


  自那日芯月冷然地放下藥碗,不再勸他,勿自走出門後,他反而沒有再推卻吃藥。半個月下來,原本有強健底子的身軀逐漸恢複硬朗,加上芯月答應一路同行,他情緒開闊,心神愉快,恢複得更快了。


  已是六月之初,頭頂陽光散發著炙熱光芒,抬眼望去隻看到一圈圈白色光暈。


  一隊烈馬從遠方馳騁而來,一見馬背上孤直挺拔的身影,來人紛紛下馬,響亮的呼聲驚動了馬車內的女人們。


  “恭迎族長歸來!”


  “恭迎族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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