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多隆等人焦急萬分的時間裏,藍霧祁也好不到哪去。他不像柳漠西那樣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不醒人事,但他同樣極力克製自己熱切的渴望,硬是強忍著不去找芯月。
芯月……他那麽渴望又那麽害怕見到她,他知道有個人與自己一樣痛。
那日,無意中見到幾名侍從緊張地將柳漠西抬回,才知道柳漠西不但天天栽進酒中,還在爛醉時出去策馬狂奔,他根本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仿佛……仿佛生死都沒有意義了一般。
那樣的柳漠西,可是自己從小認識、一起長大的柳漠西?
一個夕陽如血的下午,侍從發現族長不見了,藍霧祁策馬四處尋找,終於在靠近綠洲邊緣的明泉邊找到了他。
柳漠西正仰躺在沙地上,手裏仍然握著個大酒壇,烈酒像水一樣對著嘴直灌進去,也不在乎濕了頭發、濕了衣襟。曾經漆黑銳利的瞳眸變得黯淡無光,堅硬英挺的麵龐顯得落寞而憔悴,下巴上一片新聲的胡渣。
“芯月……”他對著天空喊著她的名字,猶記得當日兩人愛在這裏以天為憑,明泉為證,相親相愛。
“柳漠西!”吼聲發自藍霧祁的嘴裏,他大步上前,一手揪住柳漠西的襟口,內力一提將人拖了起來。
“霧祁……”
藍霧祁緊抿著唇,下頜繃得死緊,溫文不見,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柳漠西簡直就是半死不活,麵色抑鬱發青,目光渙散迷離……
“該死的!柳漠西!你給我清醒點!”他怒聲吼道,心底堆積許久的火氣又一次爆發。
柳漠西站立不穩,一個踉蹌下,被一股的大力推入水中。明泉之水,寒徹心骨,他打了個冷顫,人倒是清醒了幾分,但臉上的表情卻更加沉痛悲哀。
藍霧祁見他模樣,大力踏入水中,對著那張落魄的臉龐就是一拳。
“柳漠西!你敢給我不清醒?你若是真的愛芯月……就該尊從她的心願,好好地過日子,好好地等待婚禮!”
柳漠西陡然睜眼,利光閃出,反手揮給藍霧祁一拳,俊容上立刻多了道淤青。
“別管我……滾!”
“混蛋!你這樣對得起誰了?”藍霧銀咬牙罵道,狠狠將他推入水中,”你對不起芯月,對不起霧銀,對不起族人……你連你自己都對不起!”
“滾!……”柳漠西掙紮著從水裏爬起來,發絲淩亂地貼在臉上,水珠滾落。他隻是搖晃了幾下,又跌坐到水裏。
失去的不隻是力氣,還有鬥誌。誰來告訴他,他本不想這樣活著,但大家都在逼他,連芯月也以死來逼他……藍霧祁也不會體會這種痛苦!
對他而言,這世上有了她,他眼中便隻有她,這世上若無她,他便一無所有。
藍霧祁無法忍受他如此消沉,見他坐在冰冷水中沒了反應,心口又急又氣,踏上前去將他狠狠地提了起來。
“給我起來!我認識的柳漠西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是族人崇敬愛戴的族長,是有責任有抱負的兄弟!你現在這樣算什麽……你辜負了所有人,根本不配說愛芯月!”
一言一語,吼出他心底的壓抑與痛楚,冰冷徹骨的水讓他們雙腿逐漸發麻。
他們都是發絲淩亂,臉上淌著水珠,水珠在殘陽裏耀出刺目的白光。
柳漠西無動於衷,他知道無論自己怎樣,芯月都不會再回來了……而他除了等了娶霧銀,什麽都不能做,他不能親手將芯月推入死地……
“你起來啊!柳漠西……你給我起來!”山林空曠,回蕩著藍霧祁嘶聲的低吼,然而沒有回聲,隻是他一個人在吼叫。
柳漠西被他拖到河岸上,地上是柔軟的細沙,他軟軟地倒了下去,不再吭聲。半合雙目,麵色如雪更添削瘦,眉心蹙痕半隱於幕色淺淺,輕似浮影,銳如劍鋒。
他趕不走藍霧祁,隻能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無人能闖進的世界裏。對著漸深的天幕,他仿佛看到了她,冷薄的唇角慢慢帶出一絲笑容。
藍霧祁一步跪在他身邊,無聲地還想揪住他,卻驟然間連自己也失去了力氣。
“柳漠西……你起來啊!你有恨有痛,你吼我啊!跟我打一場啊!”
“柳漠西,你再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過日子……”藍霧祁的身子微微發抖,喉間澀楚難當,多少話語瞬間堵在那裏,一句都不能言。
柳漠西閉上雙眸,眸前隻有芯月的影象,他的手很涼,渾身沒有分毫暖意,冷如雪人一般,隻是難抑顫抖。
他忘不了就在這片細沙之上,懷中擁著芯月,肌膚相貼,擁抱間僅溫熱自心口漾起,溫暖著彼此的冷,彼此的孤零絕望。
明泉為伴,朗朗天地,隻是他和她的世界。
可是,轉眼,天地已變,佳人不在,隻餘空寂孤獨,悵然難解……
……
藍霧祁一翻身,筋疲力盡地躺在細沙上,也是狼狽不堪。
看著天邊亮光一絲絲消失,夜幕悄悄降臨,兩人仍沒有起身的動作。
“你這樣子……芯月不會開心,霧銀也已經受傷了。”藍霧祁不管他有沒有聽,低低地說道,”你那麽愛芯月,就該理解她的苦與痛,她的犧牲與成全。這段愛恨糾纏裏,最清醒的始終是芯月……”
“漠西,振作起來吧!大家都等著你……芯月放手,就是因為太累了,無力再背負太多……而你這樣對自己,其實不過是再一次將責任與罪過背負於她,你究竟要將她逼至什麽境地才可以放手?”
“放……手……?”良久,柳漠西終於自喉底滾出兩字,沙啞的嗓音顫抖而破碎。
“放手吧,七天後,將是新生……”藍霧祁告訴自己,也再一次告訴柳漠西。
隻有柳漠西放手,才是大家的幸福。
柳漠西不再出聲,隻是閉眼間,感覺到兩團溫熱縈繞於眼前,眼皮輕顫,牙根是緊咬的。
七天,七天後,將是漠西族內三十年來最大的喜慶。
柳漠西不再消沉,每天以酒度日,但他也依舊沉默,不理外麵的事。婚禮準備得如何,不是他所關心的,因為他已沒了心。
一個沒有了心的人,是不會對外界有感覺的。
他也很努力地沒讓自己再去想芯月,盡管那個名字一次又一次灼痛他的呼吸,但他硬是強製著自己不去想起。
每天策馬奔騰,在一望無際的草地上任憑風刮過頰邊。
每夜練劍,伴著漸明的月色,孤拔蕭瑟的身影縱躍於山林之間,直至揮汗如水,筋疲力盡。
芯月幾乎足不出戶,她答應過藍霧銀,在七月十五前絕不離開。封閉的是自己的人,也封閉了自己的心。
偶爾聽到女奴們一邊擦著地板一邊低聲閑談時,說起她們的族長如何消沉……她隻是閉上眼睛,握得發白的指關節才泄露出心底的悲傷。
這天,她住了的屋子來了兩名客人,兩名許久不見的客人——縈娘和夢娘。
縈娘蒙著白紗,一雙美麗的眼睛裏水光閃動,看起來格外精神。芯月與她多少算得上有絲交情,曾在烈魂堡中共度過多日,也在天山之行結伴過。夢娘自不用多說,愛上同一個男人的兩個女人見麵,心底難免有些酸意。
她們突然來找她,芯月意外不已。
意外的她們找自己什麽事,也意外她們似乎關係密切,大部分時候都在一起,那種感覺……感覺她們之間有同非同一般的關係。
縈娘幽冷如常,並不多話,進屋幾句話後,便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遞給芯月。
芯月疑惑地接過一看,竟是烏達所寫。她一直知道縈娘曾在薩拉族呆過,如今烏達的信在她手中,或許並不為怪。隻是這信是寫給誰的?縈娘為何要交給自己?
打開信紙,匆匆數眼,她麵色蒼白,血色不見,烏達在信裏說的事情竟跟自己與龍雲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