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芯月從睡夢中驚醒,便聽到外麵一陣嘈雜。她掀開被子起身,套好衣裳走到門邊,他們的對話,她一字不漏地聽到,”清兵”二字讓她心潮澎湃,久違的故土與親情氣息緊隨這兩字蕩入胸口。
烏達一轉頭正巧看到芯月纖弱的身影立在門邊,一雙布滿水光的美目盈盈動人,他愣了一下,眸光一閃笑道:”芯月,好久不見。一聽說你在這裏,我就立刻趕來看你。”
藍霧祁已迎上前去,扶住她,小聲低問:”怎麽起來了?”
芯月溫婉地對他笑,讓他放心。她已靜心休養了七八日,烏克的命令很有效,那些服侍她的人盡心盡力,無微不至,讓她的身子好了許多。似乎沒聽到烏達的話,她徑自道:”有清兵來了麽?”
烏達點點頭,目光一舜不舜地落在她仍是蒼白的麵容上。芙蓉般的臉蛋少了絲血色,但精致五官足夠吸引男人的視線,她身姿盈弱,但跟她接觸過的人都有感覺過她的堅強。這樣一個美貌而特別的女子,竟然讓柳漠西占了便宜……縈娘計謀雖好,但若要讓薩拉族自此麵對清兵,其中利害需要細細衡量。
芯月將焦盼的目光望向深遠的大門外,仿佛聽到馬蹄身漸漸踏進。她無暇顧及其他人的心思,對親人的思念連日來達到了最高峰。
會是大哥嗎?還是跟上次一樣連阿瑪也來了?
還是……隻是一隊巡邊的將士而已?
小手情不自禁地撫上自己的腹部,美麗的唇角輕抿。無論未來要麵對什麽,她都會以腹中骨肉為先,那便是自己以後活下去的希望與動力。
清兵比大家預想中的要來得快,不是浪濤萬裏、炮火紛飛的戰場,但來者威武雄赳赳的氣勢如同馳騁沙場。
大隊人馬直到踏入小鎮裏才緩下速度,人們不敢好奇張望,但見領頭的幾匹馬直朝某戶闊氣的宅子奔去。
“大哥……真的是大哥!”芯月烏黑的眼珠蒙到水光,一眨眼,瞬間晶亮無比,”大哥!”
黃袍男子大步踏入門中,芯月便衝了過去。軒德何曾想到芯月見到自己會如此激動,待抱住她發現懷中人一身清瘦,才修眉緊蹙:”你可算認我這個大哥了?你可知道這麽多日子……大家多擔心你?”
兄妹本就情深,如此情況下相見,到也不顧及那麽多雙眼睛看著他們。
藍霧祁悄悄吐了口氣,軒德他們如何找到這裏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情況比預想中要好,尤其是清兵一來,更可以保障芯月的安全,烏達直接受到牽製,應該不敢再有不軌圖謀。
“大哥……”芯月第一次覺得大哥的懷抱格外寬廣溫暖,卻莫名讓她聯想到另一具氣息濃烈的胸膛。她吸吸鼻子,抹去眼角淚水,這才正式抬眼注視軒德。
“芯月。”微風淩波,俊朗的麵容上有一對深幽關切的眸子。芯月別眼看去,另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底。她驚喜地喚道:”七哥,你也來了?”
當日離開皇宮,其中重要一點原因便是因為皇上意欲指婚,不過短短數月,時世變遷,心境不複,往事縹緲如幻影。此刻見到七阿哥永琮,芯月倒顯得平靜。
“何隻是他們?還有我。”一嬌脆女聲自他們身後傳來。
芯月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眸,綻放許久不見的亮光,脫口而出:”笑笑!”
那女子一襲紫衣,紮著數條精致的小辮子,雪額上一條飾鏈,鑲嵌著顆顆色彩斑斕的亮珠。烏黑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梁,嘴角兩個深深的梨窩在微笑中蕩滿了甜美。
真的是笑笑!她的笑容如沙漠裏的甘泉,沁人心脾,芯月永遠不會忘記。
藍霧祁一聽那聲音,完美的薄唇不禁輕挑,彎出個優雅的弧度。笑容剛定,忽然感覺兩道銳利的視線直朝自己射來,分明是帶著明顯的怒意,他敏銳地回望,那視線的主人竟然是軒德。摸摸鼻梁,藍霧祁瞥他一眼,暗自疑惑,莫非這位貝勒爺因為芯月而對自己有仇?
兩個女子欣喜地抱在一起,烏達等人直到此時才沉聲地拂袖請安:”草民見過七阿哥,見過德貝勒。”
藍霧祁溫潤的聲音不急不徐響在其後:”草民見過七阿哥,德貝勒。”話一收音,感覺軒德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添了幾分淩厲,他疑惑地蹙蹙眉,正巧碰到紫笑又驚又怔的注視。
“霧祁哥哥……”紫笑控製不住腳步,向他靠近了兩步,美麗的梨窩閃動醉人的光芒。這就是她的霧祁哥哥,在瑞親王府的日子裏,她好多次都忍不住想著他,尤其是軒德對她霸道專製的時候,她更是不由自主地思念著霧祁哥哥的溫柔……此時,他一身白衣似浸染了陽光,俊逸的眉眼淡淡含笑,目光柔和地就如從前,可是人卻有些憔悴。
“笑笑。”藍霧祁幾乎確定,那個臉色開始鐵青的男人對自己的怒視並非因為芯月,而是這個梨窩淺笑的女子。他揚揚唇,定睛注視著紫笑,什麽時候,輕純可愛的丫頭竟然增添了幾抹女人的韻味,眼底眉梢都是……
他連忙別開視線,頃刻間在笑笑的眼底發現一種類似於思念的東西,怪不得軒德恨不得抽劍的模樣。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渾水,他可不要再淌。
烏達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會,提起的心漸漸放下,他大約判斷得出來,這兩位皇城來客是在找芯月,但還不知道芯月與自己交涉的事情。
廳內坐定,氣氛有些怪異,七阿哥與軒德身份尊貴不凡,儼然成了主人一般。
原來,芯月離開瑞親王府,乾隆實則心憂無比,王爺與福晉更是日夜難安,後來有消息說芯月去了天山,七阿哥親自帶人去尋,不料陰差陽錯沒找到。後來聽說柳漠西要舉行婚禮,紫笑再三請求要回來,軒德萬般不願,但還是帶她踏入大漠。幾經周折,最終在薩拉族的鎮子裏找到了芯月……
芯月見到軒德與永琮,久違的親情心中激蕩,溫暖澎湃。她向他們細細詢問了阿瑪、額娘的情況,聽到連皇上都天天掛念著自己,更是又慚愧又難過。
晚上,紫笑滿腹疑問地為她把脈,立刻蹙緊眉心:”你竟然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這孩子是誰的?”
她們分別數月,那日京城中紫笑被軒德帶走,尚不知道柳漠西對芯月的深情。今日見藍霧祁對芯月言行中不經意透露的關懷,無微不至,讓人不得不產生聯想。
芯月抿了下唇,微微垂下了眼睫。
紫笑忍住酸澀猜測道:”難道你與霧祁哥哥……?”
“不,笑笑,你想到哪去了?”芯月驚覺她的誤會,連忙搖頭,”藍大哥隻是關心我,暫時陪我留在此處。這裏是薩拉族的地方。”
紫笑悄然鬆了口氣,她本以為霧祁哥哥帶著芯月離開漠西族,是因為兩人親密到有了孩子。如此說來,這孩子隻可能是族長的了,為何芯月又要離開漠西族?
芯月開口先問:”倒是你,與我大哥……現在怎麽樣了?”
紫笑飛快地轉開頭,神情變得複雜,”跟原來一樣……他對我總是太霸道,不過王爺和福晉對我很好,不允許他欺負我。”
想到阿瑪額娘,芯月喉頭一澀:”他們是定會待你如同女兒一般,但是,我想他們更是希望你做瑞親王府的少福晉……”
“芯月。”紫笑匆匆打斷她,別過眼去,”我與他是不可能的……最近皇上說要給他賜婚呢!”
說完此話,忽覺心中有種莫名的酸意,紫笑抿抿唇,低下了頭。對於軒德,她越來越說不清楚感覺,他常會隨心所欲肆意摟她吻她,讓她反感,但他卻未真正占有她。大約,芯月慘痛的經曆讓他不願意強迫她。
他說:”紫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甘情願愛上我!”
她瞪著他但不由自主輕顫,咬牙告訴自己:不,我愛的是霧祁哥哥,永遠不可能對你有一絲感情!
“賜婚?皇上要賜誰給大哥?”芯月緊盯著紫笑的神色。
“好象是哪個公主,我才懶得打聽!”紫笑拉住芯月的手,將話題轉開,”別說他了,芯月,我一會給你再開個方子,你要好好養胎。至於以後……你有什麽打算?真的要回王府,要跟族長分開嗎?”
芯月苦笑,眼眸中聚起霧光:”曾經我給瑞親王府帶來無限的榮耀,可世上沒有永遠的幸運。我也讓王府蒙了羞,盡管阿瑪和額娘,還有皇上都更加疼我,但我又怎能讓他們背後遭人非議?笑笑……我是真的很想回去看看,但是今日看到你和大哥、七哥……知道了額娘他們的狀況,我也算放了心。”
“貝勒爺和七阿哥親自前來,就是要接你回去的。你不要管別人怎麽看,王爺和福晉真的是日夜盼著你啊!你現在這樣,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肚子裏的孩子,隻有回到王府,你才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顧。”
“我自有打算,你放心吧。”芯月摸著小腹,美麗的麵容上浮現一層淡淡地光輝,”笑笑,你聽我一言吧。我看得出來,大哥是對你是真心的,我從未見他對哪個女人這麽遷就過。你若真不喜歡他,不妨早點跟他說清楚。”
“我……我已經跟他說過好多次,我是永遠不會喜歡他的。我就喜歡霧祁哥哥那樣溫柔體貼的男子。”紫笑絞緊了手指,提高聲音道。
誰也沒注意,不知何時佇立在門外的軒德倏然僵直了脊背,手指緊握在腰間的長劍上。
燈籠高懸,光線昏黃,他俊容鐵青,參著難以舒解的憤怒與憂鬱。高大的身影印在花窗上,夜寒風高,身影幾分孤寂。
輕輕的腳步聲,幾不可聞。軒德順眼望去,藍霧祁一襲白衣在月下朦朧可見。
他下頜一收,大步朝來人走去。
“德貝勒。”藍霧祁揚笑拱拱手,不卑不亢打招呼。
軒德兩眼不自覺迸出幽光,又朝屋中看了一眼,伸出劍鞘擋住他的去路。藍霧祁會意,嘴角揚得更高:”芯月有笑笑的照顧,你我都可以放心了。不如……我們一起去喝幾杯吧?”
軒德臉一沉,瞪他看了看,兩人朝外麵走去。
一家客棧,房間甚為安靜,桌上擺著兩壇酒,藍霧祁黑眸中盛滿笑意,舉起杯:”來,今天有榮幸與尊貴的貝勒爺坐在一起喝酒,藍某敬你一杯。”
軒德的臉上看不出半絲笑意,反而越繃越緊,接過酒悶悶喝過。
藍霧祁也飲下一杯,又道:”貝勒爺,這一杯是我代表漠西族敬你,長久以來,芯月為了我們漠西族付出了許多,我們愧對她……你是芯月的兄長,也幫過我們不少,今天讓我敬你!”
酒杯一碰,聲音清脆。
軒德仍是不說話,仰頭喝下,目光又沉下幾分。
藍霧祁笑容微斂,再舉杯,”這一杯,是我代替笑笑謝謝你。她在瑞親王府承蒙貝勒爺的照顧……”
話未完,軒德豁然推開他的手,杯中酒淌出來,沾濕了手背。藍霧祁嘴角笑意完全消失,蹙眉看他。
“藍霧祁,你憑什麽代替笑笑謝我?你聽好,她現在是我軒德貝勒的女人,與你無幹!”軒德隱忍多時的怒氣終於得已爆發。這麽久的日子,他對笑笑所做的事比對任何一個女人都多,他承認自己許多時候有些霸道,但他也在極力對她好,偏偏在她心裏,始終隻有一個藍霧祁……
藍霧祁修眉不禁鬆開,早察覺軒德似在為笑笑與自己過不去,沒想到這醋味還真濃,看來他真對笑笑動了真情。
“貝勒如此說話,莫非你喜歡笑笑?”不待軒德抽劍直向自己,藍霧祁又連忙補充一句,”我與笑笑就像親兄妹,貝勒爺若真的喜歡她,我這做兄長的可就放心了。”
一句”親兄妹”,讓軒德的火氣立刻降下幾分。
軒德抓緊劍柄的手指逐漸鬆開,看得出來,他在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不想失控。握上一隻杯子,他壓抑而疑惑道:”笑笑在王府時,常有提到你。你們是自小一起長大?”
藍霧祁見危機尚未解除,揚揚唇:”恩,她爹與我同是族中長老,而她小小年紀就是我們族裏有名的女醫,大家平日對她喜愛得緊。我待她就如自己的親妹妹,貝勒爺可不要欺負她,否則不管你什麽身份,我與她爹都不會放過你。”
軒德看他眉宇間雖然磊落坦然,但升起的妒意哪那麽快能壓下?隻是強忍著不發作罷了。他勾起唇角,一舜不舜地盯著藍霧祁:”那你們就等著看好了。此次前來大漠,一是陪她參加聖女婚典,二是尋找芯月。過幾天我們就啟程回京,日後山高水遠,想見麵可沒那麽容易。”
藍霧祁接口道:”山高水遠不是問題,關鍵是芯月與笑笑的幸福。”
“一個是我妹妹,一個是我的女人,我會盡我所能,讓她們幸福!”軒德沉眉道。
“說得好!來,貝勒爺,我們今日不醉無歸。”藍霧祁對他重新舉杯,知道這次真的難以留住芯月,漠西尚在族裏,也不知道對霧銀的婚事處理得如何了?看來他必須明日得趕回族裏,親自告訴漠西此事。
軒德不再多說,兩人各自懷著自己的心事,坐在桌前對飲。
不知不覺,天色微明,酒壇已空,人已醉。
藍霧祁回到宅子裏,與芯月話別,臨行前再三囑咐一句話:”芯月,相信我,也相信漠西!五日內,漠西定能趕回,到時候是去是留,如何抉擇,由你決定。”
芯月站在門邊,手指緊扣門欞,看著他駿馬奔騰而去的身影,濕了眼窩。
五日,他說五日內漠西定能來這裏,他說……漠西那個雨夜就陪在她的身邊,寸步不離,他說漠西知道她有了孩子,就是為了一個永遠的未來,才趕回族內請罪,他還說……
這是藍大哥說的,她最信任的藍大哥,她相信他,當然相信他……可是,心裏卻又忍不住彷徨、迷惑、恐慌、顫抖。
漠西真的會來嗎?五日後真的可以給自己一個永遠嗎?
聖女呢?毒咒呢?
芯月咬住唇瓣,默然道:藍大哥,為什麽是你給我說這些?換作別人說,我可以選擇不信……可是你一說,我卻重新對他有了期盼與希望,想著給孩子一個溫暖的家……
這一次,我真的可以期盼嗎?
漠西族內,柳漠西回來時,婚禮的客人基本被安排和招待得不錯,大家對七月十五發生的事均表遺憾與同情,但也無話多說,第二日便各自打道回府。
連續七八天,柳漠西每天都去藍霧銀那裏,負荊請罪。可是,藍霧銀自第一日看到他平安歸來,匆匆見了一麵,來不及多說,她就進屋開始了閉關。
聖女閉關並非修煉武功,她隻是把自己關了起來,封閉門窗,終日呆在堡內的地下室裏。沒人知道她在做什麽,就連送膳的侍女也沒機會跟她多說,隻知道她想靜靜心。
柳漠西心中焦急,始終念著芯月和孩子,但是一日沒得到霧銀的諒解,他一日不能離去。
傍晚,他獨立定定立在聖女堡前,望著被晚霞染紅的彩色屋頂,滿心苦澀。
“族長,聖女還是沒出來麽?”紅多隆與黃、紫兩位長老很遠便看到他站在這裏,特意上前問候。
“我會等著她出來,請求她的原諒。”柳漠西平靜地說。
黃九其皺眉道:”族長早知道有今日,又何必當初?現在傷了聖女的心,還什麽都得不到,族民們對族長都要失去信任了。”
柳漠西微微垂頭,看向地麵,”黃長老說得對,我是不配做漠西族的族長,等見過霧銀後,我會辭去族長之位……”
紫十英連忙拉住他,怕他再說出什麽刺激族長的話來。
黃九其聞言立刻提了怒氣:”族長的威信是你自己樹立的,也是你一手摧毀的,現在弄成這樣,難不成還要怪我們麽?動不動就以辭位,那我們三個是不是也可以不做長老了?!”
紅多隆拱拱手:”請族長慎重。”
柳漠西閉了閉眼,朝他們揮揮手:”我心意已決,族內的事我會安排好的。你們讓我靜一靜。”
三人無奈,黃九其氣得直吹胡子瞪眼,邊罵著邊離去,紅多隆看了一眼,歎口氣趕緊跟上去勸慰了。紫十英瞧瞧那兩人背影,對柳漠西道:”族長,辭位一職事關重大,我族雖然可以禪讓,但族內根本無合適人選……所以,族長千萬不要衝動啊!請族長顧全大局,不要再為芯月格格而做錯事了。”
柳漠西轉頭看他:”你也認為我錯得離譜嗎?紫長老放心,我心中早有打算,而且……而且芯月有了我的孩子,我如果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無法照顧,又如何能擔起族中大任?”
紫十英驟然睜大了眼,吃驚道:”格格……有了身孕?”
柳漠西凝重地點頭,眼底幽暗一片,喜悅之光被愁緒緊緊壓住,”所以,我無法棄她於不顧。請原諒我。”
紫十英神色與他一樣凝重,良久,撫須重重歎了口氣:”唉!”
正在此時,聖女堡的院門內走出一名侍女,侍女恭敬地屈膝福禮,”族長,聖女有請。”
柳漠西眸子亮了亮,一掀襟擺大步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