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顆透明的淚珠從眼角滾出，濕了麵容，把那一雙漆黑的眼眸洗得清亮。
其實，自婚禮過後第三天，藍霧銀便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曾經也會渴望而熱情的心沉到冰山海底，平靜無波。她在密室中調配藥方，自有聖女傳說以來，毒咒便由聖女一代代傳下來。安秋水自然也告訴了她，隻是安秋水絕對想不到她會選擇這麽一條禁忌的絕路。
將自己用盡針藥，甚至有一日陷入昏迷，次日才醒……她親自感受到了情毒發作之時，伴隨著陣陣撕心痛楚的卻是難以抑製的欣喜。看著自己掌心的天脈線黑中發紅，她露出無人看到的笑意，幾度淒涼。
“漠西……原來這就是你一次次體會的痛苦，如今我陪你一起了……”
藍霧銀將含有劇毒的藥材研磨服用，所謂以毒攻毒，當她再經過三日的藥水浸身之後，自己儼然已成為了一副活解藥。
柳漠西在婚禮之夜，冒雨策馬而去，她將一切悲哀埋在心中，正是第一次體會到人生最疼最疼的時刻，禁忌解毒的念頭也在腦海中更加清晰。
良人已去，不知歸期，他為了另一個女人忘乎一切，她為他而忘卻自己……
每次想起他，體內情毒發作都劇烈無比，她咬著牙以畢生最大的意誌強壓下去。侍女說族長回來了，就在門外求見，天知道她多想早點看到他，珍惜時間多看他一眼哪！
那杯酒，可以將他的毒都引到天脈線上……
藍霧銀安靜地躺在哥哥的懷中，漫漫地回憶。
這幾天，身體痛苦著，心卻坦然著，期待那個男人歸來，期待他能在最後一刻回心轉意，哪怕給她一絲一毫的希望也好……
“霧銀……你說話啊，你不要嚇哥哥！”藍霧祁見她好久都沒說話了，忍不住輕搖她的肩頭，低手凝視著她沒有血色的臉蛋。
“哥哥……”藍霧銀費力地吐出一聲，有些模糊。
她在回憶呢，一點一滴地回憶。從第一次見到柳漠西，第一次知道自己長大後將會嫁給他，第一次在馬背上被他攬在懷中，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每一次都是讓她夜裏反複回味，清冷平靜的心不自覺掀起波濤。
“霧銀，別閉上眼睛……告訴哥哥，到底有什麽辦法可以救你？”藍霧祁好怕……他抱緊她，大手不斷地抹去她唇角的血跡，卻越抹越多。
藍霧銀極力撐開眼睛，眼眸在笑：”哥哥放心……我能撐著……不會那麽快就死的……”
人已近燈枯，她沒有昏睡過去，沒氣力多說，但是會一直撐著，因為她還有最後的心願未了。一種勝於絕望的力量讓她撐在這裏，不肯放棄，那樣虛弱的身體裏，是如此柔韌的心誌，絲絲都是對生的渴求，對心中之人無盡的留戀。
算算時間，柳漠西應該很快就要醒了，他醒來後，會立刻出來讓自己看到最後一眼嗎？
密室中盡是毒氣，她本想就那樣一直陪著他，看著他，直到自己無法支撐。但是哥哥進屋了，她不能讓哥哥受到室內毒氣浸染……
“別說……哥哥不會讓你死的！”一個”死”字，讓藍霧祁無法接受。對於這個妹妹，他有太多的虧欠了，很多時候根本沒盡到兄長的職責。
“嗬……”她笑著，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聽到哥哥說這句話，我覺得好幸福……不過哥哥不會怪我吧……我不能再做聖女了……”
“傻瓜！”藍霧祁低下頭，緊貼著她的臉蛋，想溫暖她，”是哥哥不好，哥哥對你關心太少了……”
“哥哥……我一直很驕傲……自己有一個優秀的哥哥……”她喘息著，眼眸在笑，霧光彌漫，”族裏好多女孩子都悄悄愛慕你呢……可惜……可惜……可惜……”
一連三個”可惜”，劇烈地咳嗽讓她說不出話來，唇角全被鮮血染紅，雪白的衣裳暈開一片紅色。
夕陽，斜照，光輝幽幽，清冷。
屋裏四周都是飄飄浮浮的藥味，夾雜了血的氣息在漸淡的晚霞中，濃重窒人。
如此寧靜的空間，裏麵隻有他們兩人，侍女匆匆離開大院未返，怎知房中森靜一片。飄飛的帷幕悠悠蕩蕩，珠簾的影子在地上微晃，隔出生死兩重天。
屏風旁，輕幔下，藍霧祁眼窩發熱，為霧銀的癡傻，為自己的痛心，溫熱的液體落上她的麵頰，滑落在心底。藍霧銀驚住，瞳孔驟然擴大，勉強想抬起手來，他立刻握住了她，聲音嘶啞：”你別說了……可惜哥哥沒能好好照顧你……”
“不……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美目努力睜開，想要對他笑一笑，卻隻虛弱地牽動了唇角。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艱難，耳邊隱隱有轟鳴的聲音傳來，仿佛最後一滴血液就要從身體中漸漸退去，她已經分不清，隻看得清哥哥的眼睛，心痛如狂。
體內一陣翻天覆地的疼痛，她手指握得全是白色，費力地抬起眼，定定望向地下室的出口。
不經此時，不知生離死別，她還能再看一眼——那個令人痛心徹骨卻魂牽夢縈的身影麽？
“不要為我傷心……我曾經還想過……拆散他和芯月的……”藍霧銀嬌柔的身子開始抽畜，這痛楚比想象中更難克服，失去溫度的心髒逐漸變的無力，一聲聲接近停歇。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揪緊哥哥的胸襟，”哥哥……我不後悔……我……”
“霧銀……”
“不……後悔……”
他沒出現……他還沒醒……而她……真的支撐不住了！
哥哥……柳大哥……永別了……
“霧銀！霧銀！”藍霧祁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屋中。
夜幕漸垂，長風起，寒意滲，白紗飛揚，他將一動不動的霧銀緊緊抱住懷中，仿佛瞬間靈魂也被掏空，隻剩無盡的沉重與哀傷。
地下室的出口處，僵直地站立著一個身影，他身形削瘦，麵色微微蒼白，黑眸緊緊注視著那張失去光亮的臉蛋……
按照族規，喪禮需要五日。
龍雲壇的廣場上掛著巨大的靈幡，靈堂裏處處白幌飛揚，靈柩周圍數盞長明燈，在似有似無的寒風裏微微搖晃。靈堂中很靜，柳漠西靜靜立在靈柩旁，無半絲聲音。
藍霧祁緩緩走近，輕微的腳步聲顯得空曠寂寥。
棺身透著冰冷的寒氣，指尖寒意直侵到心底最深處，麻木了呼吸，連心痛也似已忘記。霧銀死了，就死在他的懷中，臨死前卻連最想見的人最後一麵都沒見到……但是，她說，她不後悔！
“她說，她不後悔……”藍霧祁對柳漠西說道。
柳漠西痛楚地閉了閉眼，早已分不清糾結在心頭的是何滋味。
“她說，給愛的人幸福，便是她的幸福……”藍霧祁走進靈柩，注視著靜躺在靈柩中的人。她被特意上了妝，烏黑的黛眉，粉紅的臉蛋，潤澤的雙唇，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簾，看起來隻像在睡覺。
她這樣美，卻已離開他們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短暫人生，匆匆二十年，幾度回身紅塵已盡，她在生命最後為自己而活，她不後悔！
柳漠西蹙緊眉，目光深沉地落在藍霧銀平靜的麵容上，驀然想起年少時第一次見她——
一個小小的女孩，雪白的皮膚，粉雕玉琢，她閃動著明亮的眸子好奇地盯著他：”你是少族長嗎？”
少族長？他笑了，點點頭，那時候大家都叫他”少主”的。
“太好了。我叫藍霧銀，是小聖女呢！你爹和你娘，還有我爹和我娘都說……”
“都說什麽？”
“都說以後讓我陪你一起帶領漠西族。”
……
藍霧祁在靈柩旁蹲下身來，伸出手指輕撫了一下她柔軟的發絲，低沉而清晰地說道：”霧銀，你放心。大家說你永遠是漠西族最值得尊敬的聖女，大家永遠都會記得你……”
柳漠西眼中布滿了血絲，這兩日，他守在她的靈前，不眠不休，意識渙散，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負她的，不隻是一點，也不隻是許多……而是不可估量！
她是個多麽堅強而孤單的女子，總將憂愁與歡喜藏在心頭。年少初相遇，數年來又隻是匆匆相逢，心難相印，情未深種，不覺已是十幾年，萬千歲月如水過，花開花落，她為族人付出了青春與縱情的快樂，而他……
沒人留意的時候，她的眼眸中藏著那樣溫存的注視，像要將他看到地老天荒去，然而生命慢慢流逝，在她柔軟而眷戀的守望中，一起灰飛煙滅。
朝朝暮暮，情深情濃，他永不還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