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條筆直的陽光道直通京城,一人一馬都顯得疲憊。
柳漠西連續幾日趕路,隻想快點追上芯月,他有太多話要跟她說,他要留住她,照顧她。烏克說芯月才出發一日,馬車的速度絕對不快,為何他一路追趕都未見他們蹤影?他並不知道一出大漠境地,軒德立刻分散了隊伍,自己與七阿哥隻帶了簡單的隨行護送芯月,甚至特意選擇了不引人注意的路線行走,所以路上一不小心,便錯過了。
北京城,也是柳漠西熟悉的故地,曾經在此生活過十來年,一切比較了解。
踏入城中,他找了家客棧住下,思索著要不要立刻要瑞親王府找人。芯月會住在哪裏呢?他不禁疑惑。以自己對芯月的了解,她應該不會讓身孕之事讓別人知曉,瑞親王府就算是她的家,也未必是個安全的地方。聰明的芯月那麽珍惜腹中的孩子,又怎會輕易把自己置於流言的風尖浪口?
“芯月……如果不能回王府,你又會在哪?”
苦想不到,柳漠西片刻都按捺不住,抓緊手中劍,直朝瑞親王府奔去。豪華高貴的府邸,威武的石獅把門,”瑞親王府”四個字昭然可見,就是這裏,他潛藏了七年,也跟隨陪伴了芯月七年。離開後,他也曾有夜探王府,卻好久都不曾這樣細細打量過這座府邸。
王府大門緊閉,久不見人進出。他熟路地找到後牆,縱身一躍,飛過牆頭,也不管這是大白天,王府中守衛森嚴,便輕捷地閃身一座座院落尋找芯月的蹤跡。
芯月所住的院子,依然如常,可是奇異地見不到一個人影,就連那四個一起跟隨她的奴才也沒看到。
柳漠西眸光滾動,正因為院子安靜地出奇,他才更加怪異。幾乎立刻肯定,芯月不在府中,格格院落裏的四個奴才同時不在,隻說明他們一同出現在某個地方——很可能就是芯月所在的地方。
臉色暗沉無比,他急切地希望早點看到她的身影,可是目前這狀況,也隻能守株待兔,希望從王府中其他人身上查到蛛絲馬跡。
他正想著,忽聽腳步聲傳來,於是飛快地勾上懸梁,藏身起來。
軒德跟隨著瑞親王緩步進入園子,在別無他人的花叢旁停下,兩人麵色凝重,仿佛正在討論什麽嚴重的事。
“阿瑪,此事萬萬不能讓芯月知道,孩兒怕她接受不了這種刺激。”軒德的口氣裏有明顯的擔憂。
瑞親王鎖緊眉,拈拈須道:”阿瑪不是老糊塗,早就明白柳漠西在芯月心中的位置。尤其這一次……是皇上親下聖旨,誰也幫不了他們了。不過事關重大,芯月遲早也會知道的。唉!”
聖旨?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何跟漠西族有關?皇帝到底要做什麽……柳漠西抿緊雙唇,一字不漏地仔細聽著。
軒德更加擔憂,”的確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芯月現在最堅強的力量就是來自於她腹中的孩子,足以看出柳漠西的重要性。可是阿瑪,如果將來她知道是我親自去抓捕柳漠西,怕是會恨我一輩子……”
柳漠西握緊拳頭,第一次親耳聽到有人肯定芯月對自己的感情,不禁心口一陣發熱,可另一方麵又被他們所說的”抓捕”而驚心。腦海中瞬間翻過數個念頭,仍猜不透乾隆要抓自己的原因。若是為了替芯月整治自己,這對父子怎可能如此嚴肅凝重?
一個柳漠西猶如區區芥草,乾隆因芯月而見過他柳無恒,但恐怕並不記得他的模樣。後來以族長名義帶領漠西族歸順,才算跟乾隆有了真正的交鋒。如今朝廷安撫政策不到一年,為何要下旨抓捕自己?
正思索著,又聽瑞王爺說道:”這正是阿瑪為難的地方。阿瑪根本不在乎你去抓誰,最重要的是芯月不能再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叛亂是任何朝代都不能容許的事情,現在就算不是證據確鑿,皇上也不會放過漠西族了!”
叛亂?柳漠西手指一緊,差點從走廊高高的橫梁上掉了下來。自歸順來,他已嚴明規定,再不許族人去做與朝廷做對的事。難道最近又有族人挑釁官府了嗎?
軒德的聲音清楚地傳進耳朵,”阿瑪,我們還是等七阿哥到宮裏打聽到進一步消息後,再做商議吧。其實我也覺得……芯月雖是女子,但自小跟太子他們一同念書,深明大義,也深知皇上要穩固江山,需要什麽,禁忌什麽。我隻能期盼將來芯月知道真相,不會怪我。”
“別多想了,尊旨辦事吧!”瑞親王拍拍愛子的肩頭,”等芯月過了這段時日,日後再麵對時也會冷靜些。”
“可是阿瑪……皇上的意思是要鏟滅漠許族,不允許留有活口。孩兒想先抓捕柳漠西歸案,再從長計議,但願能讓事情出現轉機。”
“皇上的態度你可看清楚了。若非謀反證據確鑿,皇上又怎會頒下這樣的聖旨?無論是誰遞上去的證據,漠西族這次都在劫難逃,而柳漠西又是族長,自然首當其衝。我們身為臣子,隻能照辦!”瑞親王說完,長歎一聲,無可奈何。
柳漠西身軀有些僵硬,從他們的對話中隱隱猜到了七八分。漠西族最近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流年不利,不過,能有本領將什麽謀反叛亂的證據呈現給皇帝的人,會是什麽人呢?
薩拉族?
“誰?”軒德忽然聽到長廊邊傳來動靜,敏銳地回頭喝道,並移動腳步漸漸靠近聲音的方向。
柳漠西看了一眼被自己抓破的木屑,眼眸中沉入一種憤怒,精美的雕花懸梁缺了小塊,聲音的來源正是這裏。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聽得出來,瑞親王與軒德為了芯月,並不想對自己怎麽樣,那麽他也沒必要躲躲閃閃了。
柳漠西利落地落到地上,一回身,對上瑞親王和軒德無比驚異的眼睛。
軒德幾乎是瞬間抽動腰中配劍,瑞親王輕喝一聲:”不得衝動!”
柳漠西睨了軒德一眼,不慌不忙上前,恭敬地拱手失禮,見過瑞親王。
說起來,瑞親王自第一次見到年少的柳漠西時,就有些欣賞,可惜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侍衛柳無恒搖身一變,成為漠西族首領,還對芯月做出種種傷害,瑞親王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看待他。
軒德收起抽到一半的劍,防備地問:”你來是為芯月還是另有圖謀?”
柳漠西抿唇,答得幹脆:”為芯月。”
瑞親王皺起眉頭,定定看向他:”本王剛才的談話你都聽到了?”
柳漠西不躲不避,直接點頭,他正是滿腹疑問想要得到解答。瑞親王與軒德雖是領了聖旨,但眼見要抓的人正好出現在自己王府,又見他眼底一片坦城,便一起進了屋,關起門來細細交談。
園子裏很靜,下人們都被隔離在院外。
軒德縱然顧及芯月,但身負皇命,對柳漠西是非抓不可。他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子,可惜當初在大漠時被囚在岩峰林中受辱之恨,難以忘記。對著柳漠西,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柳漠西,無論你如何為自己辯解,這些年來你們漠西族不斷挑釁朝廷的案子確實不少。歸順後,朝廷可以將從前舊帳忽略不計,但這次有人直接給皇上呈了謀反證據,所以在下這次定會親自抓你歸案!”
柳漠西黑眸一沉:”究竟是什麽證據?我捫心自問,漠西族人是真心歸順朝廷,隻希望在自己的土地上過著平靜的生活,如今一切正在實現,誰會傻得再次發動謀亂?又何況,一個小小的漠西族哪有那個能耐以卵擊石?”
瑞親王道:”問題就出在這裏。有人可以證明漠西族不但不是以卵擊石,還在謀劃更大的叛變。柳漠西,說句實話,曾經多少的恩怨仇恨本王都可以不計較,因為芯月對我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本王不願意看到芯月再次因你受傷。但是,你若有什麽冤情,本王定會找機會麵聖,給你機會澄清。”
謀反事大,皇帝老子都寧願錯殺一百,都不能放過一個。這個道理,身為一族首領豈能不懂?如今族民安居樂業,生活才剛穩定,又要麵臨如此大劫,他這個族長就算是拚了命也要保護他們。
“王爺,皇帝已下旨要滅漠西族還是要擒拿我?”
滅族之災——他簡直無法想象,是什麽人如何仇恨他們。
柳漠西雙手緊握成拳,渾身血液湧動,兒女私情隻能暫放一旁,個人安危也無法顧及,至少他要竭力阻止上萬的族人無辜地血流成河。
軒德搖頭,大步踏到他麵前,”皇上本欲直接下旨,命人率兵直入大漠,圍剿漠西族,要不是阿瑪和朝中幾位老臣極力阻止,那片綠洲隻怕已被踏得寸草不生。沒有哪個皇帝會對亂黨分子姑息,所以漠西族遲早難逃一劫。就算我相信你所說的忠誠,但還是勸你先伏法落網,有機會找到證明族人清白的證據再說。”
放眼天下,哪處不是被大清朝逐漸吞並?一次次少數民族叛亂,哪一次不是先飽受戰亂之苦,再接連降歸?漠西族這麽一個小族,皇上要滅它猶如掐死一隻螞蟻。沒有任何人願意放縱一隻螞蟻長成大象,再來危害自己。
“所以,柳漠西,跟我去刑部受審吧,至少這樣可以暫時保你族人!”軒德的口氣不容一絲置疑,反正柳漠西若不服從,解決辦法隻有硬抓。
暫時!柳漠西拳頭幾乎咯咯作響,排山倒海的怒氣上揚,是誰?是誰在背後陷害他們?除了薩拉族人,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如此希望漠西族滅亡。
“烏達!烏克!”連日來馬不停蹄的趕路讓俊容看起來有些憔悴,可他咬著牙,額頭青筋直跳,雙眸裏迸出寒意,完全一副怒發衝冠的模樣。
瑞親王心中一驚,怕他衝動而惹出更大的亂子,開口道:”柳漠西,你與我們瑞親王府糾葛頗深,但本王不會為一己之私而落井下石。這件案子牽連的無辜者太多,皇上本就因為芯月對你耿耿於懷,如今完全處在氣頭上,本王倒不讚同現在抓你入獄……”
“阿瑪!”軒德大聲道。
瑞親王阻止他,背過身拈拈須,沉默了片刻道:”稍安勿躁。軒德你要秉公辦理是對的,但是現在時機不合,打入天牢必死無疑。本王想先等等七阿哥和其他同僚的消息看看,至於柳漠西……現在雖不抓你,但你也定不能離開我們的視線!”
柳漠西狠吸了兩口氣,挺起胸膛,”我本就為芯月而來,隻想找到芯月……沒想到遭此劫難。多謝王爺開恩,漠西在此謝過。”多罷,掀開襟擺,單膝跪地,誠摯地拱上一禮。
軒德冷哼:”誰為你開恩了?瑞親王府不知道剿滅過多少亂黨,阿瑪曆來公證嚴明,不想殃及無辜,這次要不是看在芯月的份上,我們……”
“多謝德貝勒!”柳漠西定定說道。雙目清寒不懼,望著這位昔日曾與自己稱兄道弟的貝勒爺。
軒德揮揮手,對自己也有些氣憤:”起來吧!起來吧!我不是不抓你,而是如阿瑪所言,不想你死得那麽快,到時候我們沒法跟芯月交代。天底下還有比謀反更大的罪名嗎?皇上是對此殺無赦的!這幾日我先不抓你,但是你絕不能逃脫我的視線範圍。我們瑞親王府絕對不能因你而被拖累!”
柳漠西站起身來,濃眉緊擰,終於帶著深切渴求地問道:”我不會逃,我隻想知道芯月在哪裏?我想見她!”
“不行!”瑞親王斷然拒絕,回身瞪住他,”你與芯月之間的孽緣到底結束,本王不會再讓你擾亂她的平靜!”
芯月對他心如止水,隻為了孩子而淡然生存,若是見了他,還能擁有平靜嗎?自然不會!尤其他現在是朝廷重犯,朝不保夕,芯月更加不能見到他!
是夜,天氣悶熱,偶爾吹起一絲風,也是熱乎乎的。
窗戶被撐開,空氣還算通透。桌上精美的燭台上,蠟燭靜靜燃燒。
芯月坐在藤椅上,一手拿著件小褂子,一手拿著針線細細地縫製。
小配一進門先添亮了燈,然後為她搖起扇子,”格格,都說了您要注意休息,這些活就讓奴婢來幹。這幾日太悶了,格格身子還虛得很,可不能生病了。”
芯月端詳著手中的小褂子,眼眸微微含笑,掩藏起不易覺察的落寞,”我希望親手為孩子多做幾件衣裳。早知道今日,當初額娘讓我多練女紅時,我就不該想著偷懶去玩。”
想當初,她隻是個聰明而傲氣的格格,經曆這麽多磨難後,竟也如此沉穩內斂,心淡如水了。
小配笑道:”格格太聰明了,學什麽都快,女紅又怎麽難得倒格格呢?格格現在的手工可不比宮裏的那些繡女差啊!”
“瞧你這小嘴,就會逗我開心。”芯月將小褂子提起來看了看,自己也感覺不錯,唇邊便彎出了一抹淺笑。
“奴婢這是實話實說啊,對格格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小英進門正好瞧見這情景,不禁開心道:”格格今天心情不錯,可惜天氣不好,要麽可以去園子裏坐坐了。”
芯月朝門口看去,疑惑地問:”笑笑呢?怎麽沒看到她?”
“紫姑娘在灶房親自為格格燉膳品呢,她說膳品裏有添加幾味補藥,得在旁邊守著。哎呀……奴婢也不懂啦!反正紫姑娘與格格您感情真好。”小英走到她身邊,拿起另一把扇子也搖了起來。
芯月眸光閃亮,忽然想起了什麽,問:”紫姑娘在王府的時候,跟貝勒爺相處得怎麽樣?你們說給我聽聽。”
小配抿起小嘴笑道:”貝勒爺吧,其實對紫姑娘蠻不錯,誰都能看出來貝勒爺喜歡她。隻是紫姑娘呢,好象對貝勒爺態度一般。”
小英接口道:”我看紫姑娘也是喜歡貝勒爺的,要不為什麽她對任何人都好,惟獨隻對貝勒爺不假顏色呢?”
“不假顏色也叫喜歡啊?”小配不服氣道,”紫姑娘要是對貝勒爺真有心,為什麽看到貝勒爺召其他侍妾過夜,也沒有反應呢?”
“你怎麽知道紫姑娘心裏沒感覺呢?格格,奴婢跟你說啊……”小英突然紅了臉,壓低了聲音有些神秘,”其實奴婢好幾次都撞見貝勒爺和紫姑娘在那個……”
芯月睜大水眸望著她,聽得不很明白。
小配推推她,”什麽這個那個啊?有話直說啊!”
“就是那個唄……哎呀,就是抱在一起親嘴唄!”小英一說完,小配立刻驚訝地”啊”了一聲,就連要做母親的芯月也俏臉熱了起來。
原來笑笑和哥哥並非全無進展,兩人關係似乎還挺親密。當然,以哥哥的性子難得碰到對自己不服從的女人,想必他是真的對笑笑喜歡在心,才沒有強迫地得到她。可是,笑笑似乎對藍大哥情有獨鍾,哥哥跟她……
“你們兩個丫頭有沒有聽說皇上給貝勒爺指婚的事?”
小配點頭:”前陣子是聽福晉提起了,不過貝勒爺好象沒答應,說他會親自跟皇上去說的。格格,你說貝勒爺想拒婚是不是因為紫姑娘呢?”
芯月垂下眼斂,憂思滿心。身為八旗子弟,他們家又是屬於正黃旗,直屬皇上統轄。相比起來,皇上對瑞親王府格外重視,一個自己已令皇上傷心失望,大哥的事情怎能再抗拒皇上?笑笑與大哥的姻緣如同霧裏看花,兩人情感不明朗,都不願正式內心,而外有皇上施壓,隻怕情路漫長,好事多磨。
芯月與柳漠西一路上風浪太多,如今天隔一方,道是無緣。她實在不想看到笑笑與大哥也走上自己的道路。
很小的時候,芯月就知她和大哥的婚事必會由皇上親自指點,後因皇上實在太喜愛她,覺得王公大臣、包括皇子中都難有與她匹配之人,於是一直等到十八歲尚未指婚。哪知上天早有注定,十八歲注定她與柳漠西開始一場充滿折磨與劫難的因緣……
“唉!”芯月不由得歎息出聲,在薩拉小鎮時,便發現笑笑與大哥有些怪異,現在看來,旁人真是難以插手了。
小英朝小配擠擠眼睛,”格格別多想了,一旦是皇上開的口,誰多想都沒用。再說,就算皇上真配個公主給貝勒爺,貝勒爺還是可以娶紫姑娘進門的。”
芯月輕輕撫摸著手中的小褂子,想起了遠在大漠的柳漠西。在情愛的世界裏,沒有人希望有第三人涉足其中的。笑笑若真喜歡大哥,就不會願意接受大哥有其他的女人,隻怕她前麵是條更加艱苦的道路,還不如勇敢去爭取藍大哥……
人世間,問情為何物?又怎是一個”難”字了得?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