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算萬算,終是難逃——


  三百年前,大明天下。漠西族先人盤踞大漠,恰逢明成祖親自率師由京師出發,發起第三次親征漠北之戰。戰中遇險,漠西族長率領族民為救聖駕,英勇地犧牲在風沙之中。成祖感恩於漠西一族,戰捷回京後特命漠西新任族長進宮,親筆禦賜於玉為軸的七彩聖旨,詔告天下——永保該族和平昌盛……


  從此,該詔書便作為漠西族聖物代代相傳,而大明王朝也的確保障了漠西一族,讓他們富足安定地生活在那片黃沙綠洲之中。


  時世變遷,滿人金戈鐵馬,以勇不可擋之勢結束了明室天下,開始了新的王朝。


  漠西族人感知祖先傳下的聖物會遭來殺身之禍,但又不能毀滅世代相傳的族之聖物,於是請人秘密繡製龍雲圖,將其作為”聖物”代為相傳。而真正的聖物七彩詔書則藏於冰封千年的天山雪域。龍雲圖上九龍為尊,同樣象征帝王之物,另一方麵圖上精密的布局正巧將藏聖物的地點隱於其中。


  於是,龍雲圖可保漠西族繁榮昌盛的傳言漸漸擴散,族人因此心有所係,將其視為民族聚合的寄托,而有心之人逐漸將其演變為藏寶地圖的流言,多次引起局部戰亂。直至三十年前,雍正時期清兵侵入大漠,將圖奪進皇宮,從此開始了漠西族人尋回”聖物”的征途。


  ……


  囚牢中,柳漠西與芯月將自己的猜測細一分析,都恍然大悟。


  “我已看過那道聖旨,聖旨的絹布上印滿了祥雲圖案,且第一個字正是印在右上角第一朵祥雲上。此乃真跡,無怪乎皇上看了勃然大怒,不肯聽我解釋……”芯月輕歎一聲,仰頭與柳漠西深沉的雙眸對視,”不過你放心,藍大哥與紅長老已經進京,漠北的赫連族長也有相助。阿瑪與七阿哥他們都會幫我……漠西,我雖不忍心你在這裏受苦,但是請你定要堅持住,相信我!”


  柳漠西擰起眉頭,深深地凝視著她。天知道,他多想將她抱在懷中,吻著她,告訴她”我相信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很相信你!”。


  下頜微抽,他啞聲道:”芯月……你今日來到這裏,便是讓我有了淡然麵對天崩地裂的勇氣和信心。你也要相信我!”


  “恩。”芯月驚覺時間已過去很久,縱然萬般不舍,也無可奈何,隻得緩步上前,雙手合抱住他的腰。臉蛋再次依在他的胸膛上,熟悉的氣息夾雜著血腥與藥膏的味道,奇異地,她竟沒有反胃。苦澀地閉上眼,靜默了一會,再睜開時,眸光溫柔堅定,”我走了。等我。”


  “好好照顧自己……我最擔心的是你!”她的身子離開柳漠西,他重新空蕩的胸膛缺少了溫暖,若有所失,”好好照顧自己!”


  “我也是。”芯月咬牙一轉身,踏著台階毅然離去。


  她不會放棄,即便星光黯淡,前途無路,她也不會放棄!


  石門打開又關上,外麵強烈的日光刺痛了她的眼,她抬起下巴,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咬緊牙根,不讓自己懦弱地倒下,其實……她根本沒有把握可以救出他,沒有把握可以照顧好自己……


  沒有他,她如何照顧好自己?


  可是,她更知道,他那麽悲慘地被箍製著囚在那裏,若不給他勇氣和信心,他該是怎樣痛苦地在煎熬中忍受每一刻?就算最終要被送上斷頭台,那他也是在幸福中度過生前的每一刻的……


  漠西,如果你真有什麽事,我該怎麽辦?

  芯月默默地念道,小手緊貼著腹部,隱約感覺到一絲生命的躍動,眸中水光一閃,她痛苦地閉上眼。


  “芯月……”軒德和七阿哥一見她出來,忙迎了過來。尚書大人站在幾步之遙定定注視著他們,這三位年輕人都是皇上最喜愛之人,自己不能得罪,但是朝廷重犯,眾目睽睽,也必須秉公辦理。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誰有辦法,能將這場叛亂幹戈盡快解決。


  接下來的日子,所有人都是謹慎而忙碌地度過每一刻。


  軒德與七阿哥親自找了刑部尚書求情,懇請在皇上未宣告任何處置之前,不得再對柳漠西動刑。


  瑞親王聯合了幾位朝中老臣一同向皇上柬言,說玉軸詔書隻是前朝遺留之物,現在的漠西族人並不知情。所謂世代忠貞,永不叛國,也是指漠西族的先祖。如今柳漠西繼任首領,根本不知詔書內容,又怎麽可能衷於明朝?


  再則,天下少數民族甚多,關係複雜,皇上當慎重處理。若歸順才一年的漠西族就此慘遭滅族的命運,隻怕會引起其他各族的惶恐,也可能會讓隱匿於各地的漢人亂黨組織借題發揮,趁機動亂。


  如今雖有詔書為證,但仍不至於對該族趕盡殺絕;另外也有人上報近年邊關發生的幾起局部暴動,漠北的赫連族長提供證據,並由他結交的兩位朝廷要臣一同上奏,表明那些暴動並非叛亂,更與漠西族無關,而是屬於居住在大漠內的幾個民族紛爭。其中,薩拉族便是常以漠西族之名,四處挑釁朝廷,煽風點火,有意嫁禍……


  藍霧祁與紅多隆聚集了京中的族人,暗中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誓要救出柳漠西,與族人共存亡。


  芯月每日在王府中等候消息,也不斷地推測皇上的心思。她想或許皇上是要報當年自己與大哥、七哥在大漠受之仇,畢竟受辱的是他們,被挑釁的卻是皇帝威嚴;其次,皇上想借此招打擊謀反勢力,殺雞敬猴,這樣的話可就徹底糟了;又或者……皇上見他們如此求情,心有所軟,隻是需要一個合理的台階下來……


  所以,每天瑞親王自宮中回來,芯月都要細細詢問皇上的反應,直到三日後,瑞親王回到王府,欣喜而激動地告訴她:”皇上終於下令,立刻調查向刑部遞交玉軸七彩詔書之人,抓捕審訊。”


  芯月心中鬆了口氣,眉心卻依然緊蹙。


  想到那個如幽魂一般的縈娘,那雙永遠被蒙在麵紗之外的冰冷雙眸,她的恨那麽多年都鬱結不解,夢娘竟是她的女兒,更沒想到她會變本加厲到要讓漠西族人全部毀滅。難道她從來沒意識到愛恨本是雙刃劍,握得越緊就傷得越深,隻有自己坦然看待才能得到解脫嗎?

  為了漠西族,芯月一咬牙,親自畫出了縈娘的畫像。一個身穿白衣,麵帶薄紗,氣質如幽靈般的女人。可是,縈娘將自己隱藏得很好,以她的武功和精明,除非她自己願意出現,否則沒有人可以輕易找到她。


  時間在焦急等待中慢慢淌過,每一刻都緊張煎熬。


  京城的一家客棧裏出現了兩個身型高大的男人,深邃的麵孔極其相似,就坐在樓上的客房。房間窗戶半開,靠窗有一張桌子,兩人一邊喝酒一邊留意著街上的動靜。街上不時有腰帶配刀的清兵走過,淩厲的眼光四處觀察著,一旦看到身著異服之人,必要上前盤問一番。


  “大哥,那龍雲圖原來是如此不詳之物,幸好沒到我們手中,否則……”說話的正是薩拉族的烏克,他們自柳漠西前往京城追尋芯月之後,也馬不停蹄地隨後趕到京城,準備看這場好戲。


  烏達收緊堅硬的下頜,”並非龍雲圖是不祥之物,而是那個縈娘太可怕,沒想到她竟對漠西族怨恨至此,要讓全族人陪葬。”


  烏克抿下一口酒,挑起陰冷的邪笑:”大哥,你看我們要不要給這場戲來個推波助瀾?早點成全漠西族的壯烈?要不然瑞親王府那邊一幫忙,隻怕乾隆會動搖了。”


  烏達犀利的眸子立刻射向他,”你的意思是?”


  烏克注視著兄長,冷笑出聲,壓低聲音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


  ……


  這一天,芯月眼皮直跳,坐立難安,有些心神不寧。果然,到了傍晚,瑞親王與軒德回府,麵色凝重,見芯月迎了上來,他們互看一眼,有些怪異的沉默。


  芯月立刻上前抓住軒德的袖口,”怎麽了?是不是還沒有找到縈娘?還是皇上又說了什麽?”


  軒德注視著她,眼神暗沉,他拍拍芯月的手安慰道:”的確沒找到縈娘……皇上有些生氣。不過,你先不要問那麽多,注意保護好肚子裏的孩子。”


  芯月眨動水眸,直覺大哥有什麽瞞著自己,於是目光轉向瑞親王,”阿瑪,皇上生氣……說什麽了?”


  瑞親王手指不覺悄然握了起來,有些顫抖,麵上極力表現出平靜,扯出一絲笑:”皇上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一生氣比打雷還要駭人,所以今天朝上氣氛有些嚴肅罷了。”他說完看了軒德一眼,軒德連忙說:”是啊,皇上這一生氣,我和阿瑪都暫時不敢提柳漠西的事了……回來又怕你問,所以為難著呢。”


  原來如此,芯月壓抑住心跳,慢慢吐出一口氣,”阿瑪和大哥最近實在是辛苦了……芯月何其有幸,能生在這樣幸福的人家。如果真能救出漠西……”她低頭撫摸著自己已有三個月身子的小腹,美麗的臉上散發出一種絕美的光輝。那是一股本能的母性,就像阿瑪和大哥一樣,對她有著血濃於水的愛。


  瑞親王又安慰了幾句,邊先離開回房去,留下軒德慢慢地安撫著芯月。


  一間寬敞高雅的寢房裏,瑞親王背負著手,望著窗外明月半懸,不知道歎出了第幾口氣。


  敏福晉剛給芯月燉完雞湯,並親自送了過去,走進門來便瞧見這麽一副光景,開口問道:”王爺,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我看你和軒德都是心事忡忡……”


  瑞親王回首看她,灰色的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極深的悲哀與沉痛。


  敏福晉從來沒見過他那樣悲哀的目光,眼瞳裏還有難以言寓的驚恐。瑞親王豈是一般人物?竟然也會感覺驚恐?她心髒猛地一收,預感到了什麽,上前急問:”是關於無恒的,對不對?”她仍是念著柳漠西以前的名字,曾經跟大家一樣恨著他,現在也因芯月而變得為他擔心受怕。


  芯月——是上天賜於他們的寶貝,從一出生帶給他們的不僅是無以匹敵的榮耀,也在十幾年的時間裏,帶給了他們無數的歡笑與驕傲。即使這一兩年,瑞親王府的確因為芯月與柳漠西的事而有損清譽,但這並不會讓他們對芯月的疼愛少去一分。他們隻會更加心疼芯月,更加自責自己沒有保護好女兒。


  “王爺……是柳無恒真的出事了?”敏福晉問得小心翼翼。


  瑞清王轉身扶住她的肩頭,謹慎而嚴肅地說;”聽我說……的確出了大事,皇上震怒,這一次……我們真的誰也幫不了柳漠西了。”


  “不行哪,王爺!”敏福晉焦急道,如果柳漠西真發生意外,芯月要如何獨自承擔下去?”王爺,那兩個孩子那麽懂事,又互相愛對方那麽深,尤其是芯月還有了身孕……王爺,誰都不能有事啊!”


  瑞親王一甩袖口,重重地歎了口氣:”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些日子,宮裏宮外都忙個不停。我們要說服的是皇上的心,讓皇上能冷靜地思考這個問題,畢竟要對一個民族趕盡殺絕,做起來容易,影響與後果卻不得不思量。……但是,正因為芯月是皇上最受寵愛的格格,所以,柳漠西那樣一個男人,在皇上眼裏不僅僅是一個叛黨的首領,更是個奪走他最心愛的寶貝的男人哪!”


  敏福晉大驚,絞緊了帕子,”王爺的意思是……無恒這會必死無疑?”


  瑞親王抓住她肩頭的手指多了幾分力,極力隱忍後終於點頭,”必死無疑,因為……今天朝上,刑部侍郎啟奏,說昨夜有蒙麵人直闖天牢,還將滿尚書德福大人砍傷……”


  “啊?那無恒他現在在哪裏?”敏福晉聲音都緊繃起來。


  瑞親王搖搖頭:”劫獄失敗,他還是被囚在天牢,隻是……這次是真的被打入了死牢。”


  “王爺……”一聽”死”字,敏福晉這次的聲音與瑞親王一樣,幾乎變成了驚恐。


  瑞親王的驚恐完全是因為擔心芯月,柳漠西若有任何閃失,他無法想象芯月會有什麽反應……然而,事情不但越來越複雜,情況也越來越糟糕了。看到敏福晉不可置信的模樣,他帶著痛心疾首的悲哀低啞地說出最震動的一句話——


  “皇上一怒之下,當著滿朝文武下令……叛黨首領柳漠西於三日後午門處斬!李將軍帶領三萬大軍掃平漠西族……”


  已是九月初,秋風已吹到了紫金城城,空氣中添了幾許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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